top of page
頁頂

首席創作顧問兼監製的話

愛德華的變奏曲

​文 / 彭鎧立

《一一》的創作時期,我們的早餐通常由貝多芬開始。

 

楊導起得早,大約在清晨五點左右,已經可以聽見他在我們共用的電腦鍵盤上,啄木鳥似的勤奮敲打。

 

牆上的電池掛鐘秒秒冷洌的走,一步一秒,恆定而面無表情如節拍器一般地響著。

 

怎麼一個幾塊錢的宜家掛鐘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音?真是有能耐。

 

疙瘩疙瘩唱響板似的秒針襯著有一搭沒一搭的鍵盤打字聲,時而緊時而快,形成挺特別的一種即興打擊樂演奏。

 

蜷縮在被窩裡的我慣常拒絕早起。四角被子全部裏緊拉起只露出眼睛,屏氣凝神的傾聴著時間,掛鐘裡的秒針平心靜氣了無變化的走,鍵盤打字的節奏卻越來越疏緩.....幾秒鐘後.......打字聲戛然終止。

 

貝多芬此時會小小聲的悄然響起,通常是Op131弦樂四重奏,少數時候他會選月光奏嗚曲。都由慢板開啟。

 

然後楊導會出現在床邊,近乎撒嬌的說:「小鬼鬼,吃飯了。」「吃飯了」在我們家的意思是:請做飯給我吃。

 

早餐多數時候有烤得微焦的法棍,3分鐘水煮蛋,黑咖啡,一小盅藍莓草莓小紅莓,一點酸奶。野蜂蜜和自製果醬。

 

睡眼惺忪的我還帶著下床氣,幫楊導把蛋殼上層敲開,撒上些許海鹽胡椒,讓他把法棍撕開沾著雞蛋吃。吃著早餐的他總是心情很好話很多,聊著新鮮剛出爐有關《一一》的種種思考,點點滴滴巨細靡遺。Op131七個樂章環狀演出結構中的溫柔與衝突亦時時在不經意之處與《一一》的創作進行對話。

 

日復一日的早餐與貝多芬,《一一》的調性逐漸成形,《一一》進入開拍,《一一》的人進進出出,《一一》去到東京,《一一》的底片刮片,《一一》進入剪接,《一一》完成。

 

楊導做到了他想要做的。一個讓你面帶微笑,輕輕鬆鬆一眼看盡,講述生命的作品,但看著看著,每個人卻看到自己心中最深沉的悲哀。

 

2021《一一》再來。我與《一一》之間已經隔了很長的距離。跟楊導英文名字一樣,這位改編創作者也叫做愛德華。

 

坐在國家戲劇院排演室,我專注的與愛德華講話聊天。聊一些不輕不重看似不相干的有趣事情。

 

挺確信這位愛德華對《一一》的改編不會是全然的古物出土。這是愛德華在新空間新方向之下衍生的一一變奏曲。

 

在人類生命已經被倍數延長,而生存的矛盾依然不減反增的當下,《一個人的一一》令我期待。

 

(寫在2021《一個人的一一》香港首演前)

林奕華

共同創作的話

為什麼這世界和我們想的不一樣?

​文 / 林奕華

楊德昌是電影導演中的「作者」,他的每一部作品,宛如文學經典,無一經不起時間考驗。以2000年完成的《一一》為例,一家五口的中產家庭,在一宗意外的衝擊下,曝露了安定與幸福的表象下的重重危機。誰會想到二十年後,這部電影又會像鏡子般,照見了在疫情及它𧗠生的各種無常下生活的我們?

 

《一一》借「婆婆」在原因不明下成了植物人的開篇,觸發家庭成員在面對這處境和現實時,對外也對內的矛盾與掙扎。女兒婷婷,認定自己是造成意外的元兇,罪咎感使她覺得之前的世界已離她而去,婆婆一天不回復正常,她的人生也不能重上正軌,所以,婆婆繼續沉睡,婷婷只有繼續失眠。

 

楊德昌第一部電影《光陰的故事》之《指望》,已預示了貫徹所有作品的主題之一,成長。但有著成長困惑的,與其說是年輕攸關,更多是心智沒法跟上人生經驗的人們。另一個說法,就是被困在某一個時空,無法獲得自由的身心靈。「婆婆」,「婷婷」在距離《一一》面世後的廿一年仍然引發共鳴,出於前者可以是疫情的比喻,後者便是這三年來,在反覆隔離,滯留,開關中覺得「為什麼這世界和我想的不一樣」,和「我已經好久都沒有睡了」的你,我,她,和他。

 

「世界」,能不能變成一塊大綠幕,「現實」,能不能是隨心所欲的遊戲程式,「好夢」,能不能不需要睡眠,「時間」,能不能把成長取消?

藝術的創作是一個圓

​文 / 吳嘉彥

尤記得與林奕華導演創作《一個人的一一》時,我還是個黃毛小子,沒有任何經驗,也沒看過其他人做的影像設計,只想著,反正林導給我這個角色,那就做吧。

 

那時林導、何定偉、硯美、宏元、俊傑和我,日間排戲,夜間一起把楊德昌導演的八部電影全都看了一遍,另外加林導選的幾部中外電影,想起也算是一段很難忘的時光。那時的我坦白說沒有太享受,因為一直躊躇影像部分,只想快點看到整部戲的全貌,好讓我早點開始工作。於是到了某一天,我終於忍不住,進入辦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把白板放到台前,然後放了一段貨輪經過的片段,於是便成為了第一幕。後來我亦把枱櫈憑感覺放置,經過林導微調後,第五,第六幕也就出現了。這時你一定想,吓,這麼兒戲?沒錯,我當時也這樣想。所以,甚麼是藝術?甚麼是影像?究竟我經歷了甚麼?這一年我不斷在回想當時的感覺,嘗試「再經歷」多幾次。

 

今年回望,我不得不佩服林導的膽色。是他起用我這個小子;是他給我時間空間去創作;是他負起一切可能對《一個人的一一》批評。早在排練前,他已經說過:我不要再重複做同一樣的舞台劇,我認為觀眾應該要看到舞台的更多可能性,無論他們看懂與否。這一份氣度,耐性,膽量,令我確實地感受到,他超脫了自己,為未來創造空間。

 

我想,藝術的創作是一個圓。從生活,經驗,了解和感受攝取養份;內裏一次又一次反芻;然後用自己感興趣的方式呈現出來。而這個過程不停重複下,便會進一步增加圓的深度以及闊度。然而我相信,只要投放最誠實,最真摯的感情,觀眾是會感受得到的。

 

《兩個人的一一之14首搖籃曲》是映像裝置,是我和林導首試的藝術形式。在荃灣大會堂的展覽空間內,沒有大道理,沒有設定的觀看次序,只有十四種片段、十四首搖籃曲、和無盡的夢。

吳嘉彥

戲劇顧問的話

歇即菩提

​文 / 徐硯美

婷婷,在電影《一一》當中是一個一直睡不著的角色。

 

她企求失去意識的外婆能夠醒來,這樣她在夜裡才不會被罪疚感糾纏。然而,我們更深地去探究她的罪咎感時,才會發現,她的痛苦來源一半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造成外婆的跌倒乃至成為植物人;一半是她從電影的開始,就是一個把存在「依附」在外婆身上的人。她是外婆的眼睛(把洋洋手上的東西交給外婆),也是外婆的嘴巴(把外婆想回家的意願傳達給NJ)。所以,當這種「親」成為一種「依戀」時,依附對象的消失,也讓婷婷的「自我價值」消失了。

 

在今天,罪疚與自我價值的失落,也就是「是不是我做錯了?」(尋求他人認同)以及「我的價值是甚麼?」(尋求自我認同)這兩個問題,可以異化成千百樣貌,成為不只是婷婷,而是現代人難以入睡的理由。

 

歐洲有一些頻道,到了冬天,會24小時播放壁爐的影像,從電視機傳來的,是乾柴遇烈火的「劈啪」聲。想像著,在這樣的火光與聲音中,把整室的光都關上,在沙發上蓋著一條毛毯,手捂著一杯散發肉桂香氣的熱紅酒,發暖的耳朵讓眼皮降落,意識被馴服,靜謐的像是月落黎明未起,剎那間夢掌控了你,現實便退位了。

 

ASMR(Autonomous sensory meridian response)為什麼成為許多現代人的搖籃曲(lullaby)?搖籃曲的目的很清楚,只有一個就是帶領著聆聽的人進入夢鄉,但是,人們睡不著的理由卻很多,所以應該問的是──我們,為什麼難以入睡?

 

《14首搖籃曲》是一個「映像裝置」,但是,就如同前述的「壁爐映像」,這個作品中最觸動我們神經的,不只是觀看,而是聆聽。因為失眠的場域,是在夜裡。夜的本質,是物件因缺乏日照的光線,而失去了觀看的輪廓;可是就在我們失去看清楚的條件時,我們把一切聽得如此的清晰,包括,那些我們內心裡不斷對自己說的話。

 

我們夜裡側身在無光的房裡,手機屏幕把我們蒼白的臉照亮,一直滾動的短視頻,重複又喧囂的音樂,KOL煞有介事地闊論、網紅親切的招呼,這些聲音不斷被我們滑動的手指截斷又播放,直到累得不行我們才入睡。我們不是被這些給「哄睡」的,而是它們壓抑了我們失眠時從裡面不斷湧出的聲音。我們,是在巨大的喧囂中被掩蓋的。

 

以致,這麼多個夜裡,我們只是在睡眠裡做夢,卻從沒有經歷在休息中清醒。

 

「狂心頓歇,歇即菩提。」――楞嚴經

徐硯美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