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
概念及聯合導演 林奕華
Concept and Co-Director Edward Lam
提起《紅樓夢》,就想到賈寶玉、林黛玉和薛寶釵這三個角色,彷彿這就是一部「愛情小說」。2011年「非常林奕華」20周年,紀念創團的戲碼《賈寶玉》(與何韻詩及東亞娛樂合作),雖以越劇《紅樓夢》的「三角關係」為藍本,編劇黃詠詩卻由賈寶玉回歸太虛幻境後,忘記自己是神瑛使者和誰是絳珠仙草揭起全劇的序幕,遂以不改寫結局作條件,求警幻仙子允許他重訪凡間。在這構想背後,是對於「成長」的叩問:青春和經歷,是互相排斥,抑或,互相補襯?
2014年,劇團邁向廿五周年,以《紅樓夢What Is Sex》歸結橫跨八年的「四大名著」舞台系列。這次的焦點,乃既是「賈太太」又是「假太太」、既一手掌管榮寧二府的人事物資,卻對丈夫不忠和家業傾頹無能為力的王熙鳳。兩種力度在她身上的拉扯,也是對「成長」的叩問: 擁有自我和自我中心的差別,是什麼?
2021年,世界經歷了疫情洗禮,人也不得不從慣信人定勝天的自我中心,變成接受一切都會即時改變。適逢劇團創團30年,這又是閱讀和詮釋《紅樓夢》的良機。這一次把它搬上舞台,選材比前兩次都集中,就只擷取兩個人物(還是一個?)一件事情:當賈寶玉遇上甄寶玉。
甄寶玉在《紅樓夢》中的出場,雖後於賈寶玉,但也同在第二回。長相、家境、性格,連夢境都一模一樣的兩人,卻在「成長」之上發展成兩條時間軸。
一樣於夢中遊過太虛幻境,十四歲便遭逢抄家的甄寶玉醒悟讀書重要,雖然賈寶玉後來也讀書中舉,但他已立意出家,不似甄寶玉留守凡塵重振家業。
甄賈寶玉在《紅樓夢》中兩次相會,一次是互為夢中人,一次是相逢不投契。諧音「真假」的緣份,也有對於「成長」的叩問:我如何成為了這個我?
《寶玉,你好》不會重現書中情節,卻是在二人「出席即缺席」丶「過去即現在」丶「我即是你」的潛意識裏,反射和折射出當「時間丶真實丶情感丶自我」一一將從文明消失,到此一遊的現代人,還可以有什麼經歷?還可以留下什麼故事 ?還可以遇上怎樣的人?
還可以遇上怎樣的自己?
《寶玉,你好》是「非常林奕華」與西九文化區的戲劇團隊 繼2017至2019 年《什麼是舞台What Is Stage》和2020年 《人約吉場後 On Empty Theatre 》後第三次合作,也是第一次全面共同創作一齣為自由空間,為疫情時代,為伍宇烈、王宏元量「身」打造的戲劇之旅。
「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此時此刻,此情此景,甄賈寶玉的一期一會就在當下,但當中的每一分秒,都在超越當下,穿梭過去與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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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導演 劉祺豐
Co-Director Low Kee Hong
Hello, Baoyu is the first “live” performance project co-created and co-produced with Edward Lam Dance Theatre following the first cycle of What is Stage between 2017 to 2019 and a COVID response online project On Empty Theatre in 2020. This is also a special piece made for The Box at Freespace and a piece tailor made for our two performer-collaborators Yuri Ng and Wong Hung-yuan.
Our journey of Hello, Baoyu began in 2015 when we decided to embark on an ambitious journey in rethinking and reflecting on the process of art making via the lens of scenography with Edward Lam Dance Theatre. This led to many conversations on philosophy, psychoanalysis, phenomenology, queer theories and thinking, film, architecture, mythologies, pop culture and the impact of media on our everyday lives. These conversations have been deliberately wide ranging and in part have been important foundations to our reflections on futures we don’t have an image of.
This journey is also mirrored in the evolving friendship of Edward and I, one that is built on much mutual trust, respect, admiration and most importantly, a shared generosity with each other. In the making of Hello, Baoyu, we also revisit the friendship between Yuri and Hung-yuan, an important window for us to unpack what it means to meet someone. This moment of a meeting is also the central connection to the classic text of 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where the meeting of the two Baoyus is dramaturgically for us in between dreaming and waking, where the past meets the future, where time and space seem to move in ways we cannot imagine.
And so in Hello, Baoyu, we invite you to encounter and meditate on the possibilities of these futures when the present seems to be insisting that it is an impossible task. We ask that you journey with us deep into our past, swimming in histories, memories and selves long forgotten but never gone. This we hope is the moment when you get to meet the right person at the right time.
Low Kee Hong
30 June 2021
劇場指導 徐硯美
Dramaturg Hsu Yen-mei
縱使相逢應不識
在今天,我們怎麼去解釋「不期而遇」這件事?每天我們一方面在追逐自己的期望,另一方面,我們也在構築自己的期望。期望之於我們,宛如聖經裡通天的巴別塔,我們拾級而上,卻追不上不斷堆高的慾望之塔。在這樣的情況下,不期,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有天,聽見蔣勳老師談蘇軾,說到他的那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寫下這首詞的蘇軾,已是中晚年了,一再經歷貶謫,當時的他已結了三次婚,在夜寐的夢中,他夢見十數年前,年輕時第一個與之結髮的妻子,於是他醒來後,寫下這闕傳唱至今的詞。這首詞很特別的地方是,上半闕,是用後設的角度,也就是作者清醒的現實去敘述:蘇軾走過人生顛簸難行的上半場,喪妻之痛早已成為一道疤痕多過是一道傷口,所以他會說「不思量」,是因為已經不是時刻地去想了,但是要說他忘記了嗎?沒有,那樣的痛,成為一種幽微的,彷彿空氣中微塵的存在,光不照,就不見到那些微塵的飄浮起落;遙想千里之外妻子的墳塋,萬千思緒,生死兩隔,怎麼去說?最重要的是,死亡讓妻子的歲數停留在一個美麗的年紀,但是,蘇軾卻已然老去,從夢中醒來的他,說了一句淺白到不能再淺白的話:縱使相逢應不識。
可是,這堆疊半闕詞的不可能,也就是蘇軾的「不期」,到了下半闕,一個夢,突然把他帶回了兩個人曾經清貧相守的小房間,妻子也像當年那樣,在窗前,整理著自己的面容。如同「不思量,自難忘」的弔詭,「縱使相逢應不識」的兩人,在夢裡,卻「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意思是雖無言相對,卻訴盡十年的生死之隔,別離之痛──怎麼可能不識呢?
夢裡相遇,是否必然就是「不期而遇」?我想佛洛伊德不會這樣認同,因為他認為,夢,都是有跡可循的,只是,我們在現實中,可能用了很大的力氣,或甚至是不自覺地
用了很大的力氣「不思量」,甚至否認了我們的 「自難忘」。以致夢見時,自己都不知道這樣的「不期」是用自己難以名狀的思念,點滴存下來的。
但是,會不會在現實生活中,那個不斷在建構期望的自己,已經與真正朝思暮想的對象,失之交臂了呢?
想念兩個字,沒有一個字,是用「眼睛」的,它們都是用「心」的。蘇軾說「縱使相逢應不識」的原因,是因為「人」變了,可是,「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的原因,是因為「心」被了解了。說到底,我們不是在找一個合自己「眼緣」的人,而是都在等一個知心的人出現,不是嗎?
所以,我們共同創作出《寶玉,你好》這部作品,想問的是,你是那個知心的人嗎?
賈寶玉與甄寶玉在夢裡相遇,以及二人又在現實中相遇,哪一個更像是夢呢?哪一個是思念,哪一個是期望呢?我們有沒有可能從來沒見到一個人時,就開始想念一個人?或許,答案是肯定的時候,再遇,就不會是「縱使相逢應不識」了。
Déjà vu不是因為相見以後懷念,那是錯過;而是心心相印,這是從一開始,就會抵達永遠的一張車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