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於世界首演開場前——寶玉你好 劇場指導 徐硯美
那時,我們《一個人的一一》都還沒有演出,剛剛抵達香港,在隔離的旅館中。
Edward Lam 打來,問我,要怎麼幫演員「閱讀」《紅樓夢》,不是要他們再讀一次,而是得預備些什麼,而我能幫助些什麼。我當時找了歐麗娟教授講賈寶玉成長的「度脫模式」以及她在台大的課程給他,然後隔一天,他就問我另一個問題,就是「中國文學」是怎麼樣一直來到《紅樓夢》這本書的?哇,我傻了一下,這個問題,也太大了吧。但是,我跟他說,先不要去談文體的流變,小說這個文體是怎麼產生的,筆記啦,志人志怪啦,我覺得從《古詩十九首》到魏晉六朝的感懷與傷逝切入,去談抒情傳統(從詩擴張出去的文學意識),或許是一個敲門磚。
這次做《紅樓夢》與2014年做不一樣,是從他的大哉問,歐麗娟教授的課程,成為了我們在文本處理上很重要的一個討論基礎,神話、母神、少女崇拜、重影、二元補襯、脫母入父、正邪兩賦......
離開了隔離旅館,開始一整個月忙著《一個人的一一》的排練與演出,等到真要開始《寶玉,你好》時,就是六月一日了。
那一天晚上,是宏元與Yuri在這個作品當中第一次見面,那次見面的對話,很珍貴,它基本上定義了整個作品的內容與形式,如果真要用一句話來形容,那就是「惺惺相惜」。
那晚,我跟參與這個創作的所有人,談了什麼是「貴族」。
之後,我們有兩周的時間,圍繞在兩條線上,一,就是二個演員的生命歷程,二,就是我們如何用《紅樓夢》來解我們自己的文化、社會,乃至群體與個人之間的關係。我們花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我跟大家上了一堂「神話」,從創世神話盤古到伏羲女媧,到重疊的英雄神話,到人王神話的統治制度雛形,其中,談到最重要的,莫過於混沌到陰陽二氣,從而談到各種二元觀,混沌與秩序、蠻荒與文明、性別中的男性與女性,性格中的陰性與陽性。
這兩條線,在第二週開始交錯互文,而使這個議題又想漣漪浮泛出去,又像鑽頭探地一樣向深處挖掘的,是我們談起了阿爾弗雷德.阿德勒的《自卑與超越》。我們談起什麼是「情(意)結」(Complex),往往我們都無法意識到,卻深刻影響著我們,無論是對人事物認知與抉擇,還是思辨、喜好、價值乃至信念,所有人能用自身邏輯去解釋的「表層意識」都建基在情結巨大的身軀之上。我們讓二位演員與二位導演,包括燈光設計等主創團隊團員,透過交錯互訪的方式,用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興趣與疑問,把一個人帶到自己的生命之中,而更多的時候,是光中,也是陰影之中。
在這段時間中,宏元與Yuri不時會接到指令,在一個小時,甚至九十分鐘的時間中,二人一同或者分開僅只一人在某個規範下自行即興,在這些工作坊的過程中,所有主創見證了一個又一個幾乎不可能複製與難以再來的精彩時刻,因為,我們看到一個不是舞者的Yuri,也看見了一個不是演員的宏元,有太多過去現在未來,交織在當下,兩個人很像兩股被編在一起的燈芯,一被點著,就是雙生火焰(Twin Flames)。但是,明明他們那麼的不同,經歷不同,年紀不同,天份不同,可是,卻能如此地像是一個人感受自己一樣,感受彼此。
於是,賈寶玉與甄寶玉相遇這件事,把六月一日當天二人初見的惺惺相惜貫穿了起來,原以為可能是賈政與寶玉之間的關係(因為外型上直觀是這層關係),但才發現,從歐麗娟教授解寶玉二字,談到石與玉的關係,特別是「玉」的人工賦予價值,再加上「寶」,應和了當初一僧一道遇見大荒山青埂峰下的頑石時,他們將它「變」成了玉,還在其上刻了「莫失莫忘,仙壽恆昌」,這一切的作為,就是要讓人覺得它是一個「寶貝」。這種世俗的價值觀決定了人對待這個「物」與賈寶玉這個「人」的態度與方式。從而有一個很重要的觀念,一直是歐麗娟教授提出的,就是這本小說,並不是一本「反禮教」的書,反而,她對於「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有著肯定與必要之處,這也應和了我在最初和主創談「貴族」時,談到「知識」與「智慧」,無論是生活的,乃至精神信仰的傳遞,在傳統社會當中,唯有貴族享有生活上的餘裕,在生命上才有可能有所體驗,才有可能體認,最終,才有可能體悟。
所以,賈寶玉的聖與俗,天真與世故,淫與情,聰明與智慧,他在太虛幻境裡被稱作「癡兒」,卻在最後跟著一僧一道拜別父親,回歸他本來的面目,而石頭也重回了青埂峰下,這種時間與成長的關係,從迷到悟,從未經歷到想經歷,從想經歷到經歷,從經歷到放下經歷,從放下經歷到看懂經歷的意義與價值,成為了我們文化與社會中,越來越失落的重要部分。
進入第三週,我回到台北進行隔離,宏元繼續在香港的十數天,創作進入了另外一個新的階段,空間與影像。影像導演吳嘉彥 Darwin Ng ,就整個西九龍文化區,室內、室外,生死,宏元、Yuri,貴族、平常人,日夜、陰晴,舞蹈關係......進行一連串的拍攝。
這十數天加上先前的三週,我們可以感受得到,不僅是在討論的過程中他們在「閱讀」《紅樓夢》,事實上,他們更多的時間在閱讀彼此,甚至,我們不是也絕對不能讓他們確立所謂的「角色」,誰是賈寶玉,誰又是甄寶玉。
按著角色去代入理解劇情,是一般話劇必然的觀看方式,但這是我們一直在避免的,因為一旦是那樣,這個作品就失去了意義,我們期望能做到的是,他們理應是賈寶玉,也是甄寶玉,是人,也是那塊玉,是那塊玉,也是那塊無才補天的石頭,是無才補天的石頭,也是那塊記滿了故事的石頭。
也就是,他們二人如何透過初見來引發彼此的過去,又如何在這樣過去的交流之中,把這個現在留在影像之中,最後,這個影像,將成為二人最思念的一種過去,卻又在相隔一道海峽,雙城的連線中,這個思念徘徊在見與不見,想與不想,你是我思念的對象,我是你思念的對象,主體與客體的無數次交替輪迴。
我們想把一直被壓抑,難以言喻的感受,繞過觀看的「習慣」,把它從莫名,帶往其妙,從無可言喻,到不可思議。
或許,正是我們這樣去做,這樣避免去角色扮演,也就應和了林黛玉回賈寶玉的那句「無立足境,是方乾淨」,當觀眾不是看像不像時,反而在他們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中,看與聽中,感受到不只是賈寶玉與甄寶玉,而是更多更多更多。
十數天的拍攝最後結束在一場大雨之後,那天,大家淋著雨跑著收工。再進入下一個階段,已經是幾週之後,由吳嘉彥剪出的影像開始討論。
這個影像作品,我們從看得第一眼,就已經找到用Free space的方式與當初設定沒有觀眾席的意義,就是它本身就具有「鏡子」的作用。
兩面屏幕,一面實,一面虛,中間的空間,就是過渡,而在過渡空間中的觀眾,他們就不是只是在看一個敘事手法以及一個故事,而是他們得自己找觀看的方式以及自己詮釋出一個故事。
吳嘉彥的影像作品,經過了三週半的討論,一共修了四版,才成為現在使用的雛形,過程中,我們不斷地在打破的,是過度線性的敘事線,聯合導演 KeeHong Low 提出了十八個英文詞彙:
Everything that is not the centre:
Echoes Displacements Juxtapositions Traces Residues Replacements Imprints Shadows Negatives Distortions Layering Dissolve Interruptions Cross fades Paradox
全部指向一件事「去中心化(decentralization)」然而,這個去中心化並非只是指涉網際網路的作用,而是更加直指現代人的各種早已忽視的「現實」,也就是說,明明可能我們在一種「迷失」之中,但我們可能非常有目的在做一些事,明明可能我們在一種非常「極端」的思維之中,但我們可能覺得自己非常理性甚至充滿善意,這些,全又應和了我們先前花了一整週在討論的「情結」。同時,兩面屏幕,也就成為二元中的兩端,但是我們所要呈現的,不是對立,而是「時間」。因為,兩端在時間之中,什麼時候成為了一體,什麼時後成為了補襯,什麼時後又是最遠的二端,於是,我們可以說,二面屏幕,就是一個「太極圖」。
在這些元素都到位之後,Edward才真正選出了五段《紅樓夢》文本,分別是:
第二十二回 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制燈謎賈政悲懺語 賈寶玉受史湘雲與林黛玉的委屈,就藉《南華經》寫了偈文跟《寄生草》,以及林黛玉的接偈文的一句。
賈政在燈節當晚所猜的燈謎詩讖。
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興利除宿弊,賢寶釵小惠全大體
探春如何在王熙鳳小產修養期間,透過重新規劃大觀園中的帳務與職務,來創造先前沒有的利潤,從而除弊之外還能創造新的收入。
甄家四個管事婆子來見賈母,說話間提到甄寶玉與賈寶玉如何相似,引起賈寶玉的心理活動,進而在與史湘雲對話之後,夢見了甄寶玉夢見了他,二人在夢中相見,卻在聽見「老爺」二字時雙雙轉醒,最後又有一段襲人與麝月討論房裡不該放鏡子的描述。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賈瑞拿了和尚給的風月寶鑑,原叮囑不可以照正面,卻因為被反面鏡中的骷髏嚇到,翻回正面時,發現是魂牽夢縈的鳳姐在招手,最終,就在數次進出鏡子之後,精盡人亡而死。
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 史湘雲與隨侍的婢女翠縷,談論事物的陰陽,不是陰陽分立,而是陰陽補襯。
第一百一十五回 惑偏私惜春矢素志 證同類寶玉失相知 賈寶玉見了甄寶玉之後,對甄寶玉一股腦地灌輸文章經濟的,為忠為孝的言論大感失望,因而對世界上有一個與他如此相似卻又如此不同的存在覺得憤懣,前些日子失玉的呆症又犯,直至一個討錢的和尚又吵又鬧地闖進了賈府,把玉還給了寶玉,他才突然清醒,可是,下一刻,他又昏倒,未知死活。
並且找了黃志淙來擔任文本的口白,成為了文本詮釋的形式,他的「讀」,是一條入夢的軌道,從天而降,卻也把人抽離了原本Free space「大盒」的四面牆中。
在八月中,我們進入「小盒」進行模擬的排列,加入了 Allen Fung 的燈光、鍾澤明的聲音設計以及在台北的音樂設計陳建騏老師的集體創作,以及所有技術人員的協力,在小盒中,我們第一次感受到,兩個時空的交織,台北的木柵與香港的Free space,而這個當下的時空的交織,也把過去兩個多月的過去,二個演員的過去,甚至,是在我與創作團隊中所分享的關於我們的文化,乃至神話的過去,以及,我們期望在這個時空交織的交織點可以創造的感受與體驗,可以讓進入這個空間的觀眾,被帶往一個未曾感受過的未來之中。
在大盒的最後一個下午,我們走完了最後一次的技術排練,三個月的創作,到最後一刻,我們依舊在找,期望更深一點詮釋這個文本的可能性。
原諒我是很粗略記流水帳似地把這三個月的創作歷程寫出,其實每一天都討論我都做了筆記,期望未來能夠有時間一天一天整理。
我想,接下來的十二場演出,每一分每一秒,它都可能輕如蟬翼,也可能重如泰山,輕的是,它昇華了我們的遭遇,那是渺滄海一粟,重的是,它擴大了我們的觀看,那是念天地之悠悠。
至於,會不會獨愴然而涕下,我只希望那樣的眼淚,不是因為痛苦,而是因為懂得。
2021.09.02 《寶玉,你好》,寫於世界首演開場前。
Photo by Darwin 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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