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的話為什麼是《賈寶玉》?
為什麼是《賈寶玉》?/林奕華
玉,在中國人的文化裏,代表一塊磚或一塊石的修成正果。污濁被洗乾淨了,稜角被磨平了,使原來的無名變成無價。玉的價值在於有幾通透。通和透,又最能讓光被看見。有了光,奇思妙想便不請自來,因為光給前景鋪出名叫「方向」的一條路。
人生,總有方向不明的時候。可以基於無知,也可以因為未受啟蒙。「生性頑劣」的我,小時候常被班主任拉到一旁教誨,有一次,我以為難逃被痛罵和掌心受罪了,沒想到私下的她比在全班同學面前仁慈得多,她只是要把一個譬喻植入一個小孩的腦袋,而她竟然——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悠悠年月轉眼過去,我竟真的沒有忘記在說出這句話時, 她是多麼誠懇:「你是一塊很寶貴的玉,但你需要經過被好好打磨。」
當時的我,是小學三年級。
也就是大約八或九歲的光景。只是到今天回憶起來,這句說話依然散發奇特的光芒——班主任如此信手拈來把「玉」當作開導的「物件」,為何會教不懂它是什麼東西的孩童如此受用?最大的可能,是「玉」的貴重性,在不知什麼時候已把我感染,故此,在聽到它的價值可以變成我的價值時,一個未來的,雖未成形的,卻已有了希望的「我」便浮現眼前。
全是發生在腦海中的破繭而出,叫做「開竅」——一線光穿過小孔進入黑暗的世界,漸漸照亮一直存在那裏的事物的輪廓。感覺是說不出的美好,因為人在那種狀態中最能吸收和釋出大量正面的能量——有了自我期許,信念就會萌芽,行動力便開始凝聚。
《紅樓夢》本來就是有關「開竅」的故事。它的背景,可以是2012在文明史上輪轉到不知第幾回合,又再來到「很久很久以前,天塌下來了」的轉折。必須被補洞的天空,引發「尚未開竅」的石頭的大哉問:「無才補天,是否代表我的價值是零?」。現實中,誰都不希望2012是世界末日,但若說它真是人類文明到了某個階段的結束與迎來另一個階段的開始,即便「結果」是毁滅,只要不可迴避的「過程」能催生積極的意義——哪怕是「世界末日」,它也存在着某種未知,而面對未知也不捨棄往前的决心,不正就是我的小學班主任口中的「打磨」,即自我創造 ?
現在想想,還真感激她沒有對我說,「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一樣是以「玉」作比喻,搖頭擺腦引經據典,所欠的,是「人味」。沒有「人味 」,就沒有情感,要在溝通上傳情達意自然較難。班主任許是明白這個道理,才不以恫嚇的方式提醒我「不作自我要求等如浪費生命」,她反是開出「人皆必須以經歷兌換成長」的期票,以示好與不好的關鍵不在「得失」,就像有人說過的:你遇到的每個人都是對的人,你碰上的事情都是應該發生的事情,你的每番際遇並不存在對與不對的時間,因為一切都是對的——就算世界真已來到盡頭,也不代表我們應該向「定局」投降,因為任何經驗的意義都是寫在「過程」裏 。
只是,更多人出於諸多的不安全感,便給自己帶來各方面的「堵截」——自覺外在環境一片嚴霜,乾脆連人帶心一起關上。就是這樣,世界還未來到末日,我們已先將自己「冰封」。殊不知把內心「冰封」的後果,將是使人無法真正「成長」。即是,由父母給予一個人的生命, 到他進行命運的自決,一切均是順應外界的規律來完成,以致內心從未開墾的某處——那個未曾開竅的「我」——只能聽從别人的意願而無法與埋藏在深層的「我」產生連結。
玉,摸上去是冰的,握久了才變溫。經常被視為是吉祥物,與玉的貴重性不無關係。班主任說我是一塊可被打磨的玉,正是以比喻把勉勵形象化,讓我相信只要不怕被反覆「打磨」,生命價值一定有被肯定的一日。但要不斷創造歷練,證明自己終能有所作為,一顆心就不能動轍由熱變冷,信念亦不能輕易由強轉弱。然而,活在眼下任何價值皆决定於大眾消費意欲的時代,個人要戰勝集體是何等艱難的一場硬仗。而又因為多數人無法面對自己的價值是隨別人的喜惡而起跌,消費主義才有機可乘,利用我們的徬徨、孤單、無助,成功讓更多人捨棄堅持,加入大隊,追求感官的歡愉代替心靈的滿足。
《紅樓夢》有寶玉失「玉」一節。書中的他因含玉而生,由上至下各人便以「玉」作為家族的吉祥物,並把「保玉」當做「管束寶玉人格發展」的抑遏投射與強加在他身上。是以「失玉」對於寶玉,反而是重建自我的契機。不過 ,在我和編劇黃詠詩創作《賈寶玉》的劇本時,沒有按照原文處理「玉」對寶玉的意義,原因是,即便不是每個人都像寶玉「含玉而生」,卻每個人都有着同等珍貴的內心力量。我們遂把劇中「失玉」一幕改編成「寶玉從別人對於失玉的徨恐中了悟他從未失去自我」——他明白別人翻箱倒匣找尋的,只是身外之物,所以他無懼排山倒海而來的壓力——「失玉」又如何?——那絲毫沒有令「我」對自己相信什麼、喜歡什麼、追求什麼產生動搖。
也就是說,舞台劇《賈寶玉》把「玉」從原著中「令寶玉失去自由的的枷鎖」,轉譯,或借題發揮為「誰都不該失去的赤子心」。是這片不被俗世價值污染的內心淨土,幫助擁有它的人能更自由穿梭,遊歷於過去、現在、未來的各種經驗:聽似超越時空的這種魔法,名叫「感悟」。
原著中的寶玉,是隨着大觀園中的所見所聞,先有所「感」,後有所「悟」而長大——例如 ,所有的愛將不由他一個人獨得——而唯有明白各人將有各人的道路,他才能把懷抱放開,接受生命的因果是不能單憑強求而完成。又唯有明白並以身體力行體驗這番道理,一個人才能不怕在生命中翻山越嶺——一次又一次自我超越,終究達致自我完成。
然而放眼教育、媒體,甚至家庭等制度,當中沒有多少聲音在宣揚,「任誰都可以是賈寶玉」——通過內心的「玉」,把自己的有和無,需要和不需要看得更明白,更透徹,繼而像賈寶玉般,放下個人的執着,把對生命的感悟與人分享。現實卻是,更多人相信「享福」的必然是別人,「吃苦」的永遠是自己,於是把心靈如重甸甸的鐵門般使力關上,讓自己被自己拒諸門外,好教在吃慣「閉門羹」之後,名正言順對任何感受不作反應,或唯一的反應,是不投任何的信任票。
失去自由的心,令人失去對真、善、美的感應能力,它又使一個人被劃定在少見變化的空間裏,過着千篇一律的日子。《賈寶玉》中的賈寶玉不害怕「失玉」,是因為他知道「沒有心」的人不是他,乃是身邊一群依賴身份、地位——即一干被外在世界認定貴重的「條件」——才能生存的人們。他的心痛,來自親人對他的重視和珍惜,遠遠低於一塊被視為「貴重」的石頭。這種不幸,在現實中屬於「常態」——多少父母對於子女長大成人的欣慰,不是他可有活出自我活得自在,卻是望子成龍的夢想可曾成真;為此有時不惜要求子女重蹈上一代的覆轍——假設父母的失敗,是因過於急功而放棄了了解自己。
都說這是個人人都長不大的時代。但「長不大」和「不長大」有着如《賈寶玉》劇中提出的「忘記」與「記不起」的分別:後者是不懂得把體驗變成經歷,前者則是善用經歷,把它們歸結成經驗,從而作出能讓自己成長的决定。「不長大」的人最易覺得人生這個遊戲早被他玩膩了,很悶 ,很無聊。「長不大」的人卻是處處發明遊戲,又以把它玩得愈難愈有挑戰性為目標。前者被動,後者主動——相比之下,為現代人新編的《賈寶玉》,當然希望是從更積極的角度出發,讓觀眾能在賈寶玉身上看見更多未來的自己——石頭他朝成翡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