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我永遠都還是個年輕人
City Magazine
'O ever youthful, O ever weeping.' JACK KEROUAC
「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凱魯亞克寫在《達摩流浪者》結尾的這句話,今天要用起來很不容易,一不小心就顯得做作了。但55歲的林奕華坐在我對面,講人生,講愛情,講戲劇,講他所講的故事裡打破「約定俗成」的衝動,也講困境、挫折、矛盾,他眼睛裡永遠神采飛揚的好奇,讓我止不住地想起這句話。春天的午後,歷史往事散漫地在詞句的碎片裡遊走,但時間卻奇異地消失了,對,不是停止,是消失,彷彿這把刻度尺在林奕華的世界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對我來講,成長是不管自己多少歲,都一直在經歷的過程。成長也是一個看世界的角度,它會折射出很多無解或是答案。我會不停給自己出題,希望在這些題目中我可以體會到,今天跟昨天不同了,今年跟去年不同了─不只是維度的不同,還有深度的不同,不只是『知道』了,我還『明白』了。」林奕華不停頓地說。善於表達自己是他令很多人印象深刻的一個特質,不管是台詞、歌詞、演講、文章、訪問……只要給他一個足夠豐富和延展性的基礎,詞語、概念、意象,他都可以任由思緒的牽引,一直說下去,在說的過程中,一個火花點燃另一個火花,一個靈感激發另一個靈感。也因此,他一向被視為「高產」創作人。
從1989年創作《教我如何愛四個不愛我的男人》開始,林奕華在舞台劇這條路上幾度變換方向,但始終「高產」,從沒有停止過腳步。有趣的是,他的身份在觀眾眼裡,卻顯得愈來愈模糊。「1/3個台灣人,1/3個香港人,1/3所謂中國人」,這是林奕華給自己的身份定位:「因為我這樣把自己切開,所以我其實三個都不是。」結果,在香港,「我是被完全排斥在制度外面」。他說:「他們常常不覺得我是香港人。我去申請政府資助,會有評委很直接地說:為甚麼我們香港政府要給錢你去做戲給大陸人看,給台灣人看?我很詫異,他們為甚麼會這樣說。」
林奕華並非對「本土」沒感覺,而是「本土」在他心中,應該是真正有底氣,有力量,進步的而不是懷舊的。地域、身份的標籤都不是終點,文化上的開放先鋒,包容變化才是力量所在。這也是他一直以來對自己的期許。
這期許在朦朦朧朧的少年時,落在一個具體的形象上,這形象,乍一聽還有點奇怪:祝英台,好像是爺爺奶奶才會講的故事。
「我14左右才知道梁祝的故事,當時在台北念國中,一個學期後回香港,剛好《梁山伯與祝英台》的電影在香港重映,是黃梅調版的,凌波,樂蒂主演。我一直覺得這是最成功的華人音樂電影之一。第一次看這個故事時,我也像祝英台一樣,離開家,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所以特別有親切感。而她女扮男裝,喜歡梁山伯,我也在唸書的時候,喜歡上一個學長,情感經歷不謀而合。」
林奕華說,自此之後,祝英台的故事一直在他心中念念不忘。「祝英台給我一個很大的影響,幾十年都沒有改變,是她的勇氣、求知,還有變化。我覺得如果沒有祝英台出現,也許我不會像因為有了她,而對我的創作、我的人生有這麼大的認同。」他說自己也一直想做一個女孩扮的男人──「我不喜歡男人扮的男人,因為他們變化很少,他們是既得利益者」,更嚮往著梁祝式的愛情:「我覺得最浪漫的愛情永遠是同學情誼:如果我的對象喜歡我,他一定要是因為我的求知,愛智而喜歡。」
2002年,他第一次把梁祝的故事片段搬上舞台,邀請了陳綺貞出演《十八相送》。那一次,是18齣戲、18首歌,每一齣戲都是講分手。「那些分手的故事,很兒戲,很荒謬,但又很真實。瑣碎的事情背後,充滿了常見的矛盾。而爭執來爭執去,層次愈來愈複雜,變成人與人之間的政治、彼此開始很目的性地實踐自己的想法,就不純粹了,愛情也消耗掉了。這正是成長的一個階段。」
12年後,在兩岸三地做了數不清的新戲之後,林奕華又把舞台還給了梁祝。這一回,他把故事放在了美術館:《梁祝的繼承者們──兩個愛情系學生的藝術肖像》。「這一次的戲,不只是某一個人生階段,而是把成長放在一個更廣闊的世界裡。我不只談愛情,我找愛情與藝術的對應關係。我找到了三個東西:時間(無常)、觀看(怎樣看別人,怎麼看自己)、價值/價錢。」
林奕華一邊講,一邊逐句給我念劇中的歌詞。
「傳統 傳統 你到底要把我帶到哪裡
權利 權利 是不是怎樣都不該放棄
意義 意義 為什麼要讓別人來定義
自己 自己 什麼時候我才能遇見你」
這一首是祝英台唱的,叫做《為什麼不能和父母談生命的意義,只能談生活的意義》。
「祝:你是誰?
梁:你是誰?
祝:我是誰?
梁:我是誰?
祝:你是不是很想告訴我你是誰?
梁: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是誰?
祝:我想告訴他我是誰?
梁:我不能告訴他我是誰
祝:我是桑樹,風吹過我的聲音告訴我我想告訴他我是誰
我是故事書,小朋友念著我的聲音告訴我我想告訴他我是誰
我是晴天下的白雲,陽光穿過我的聲音告訴我我想告訴他我是誰
我是祝英台,千里而來的我的聲音告訴我我想告訴他我是誰」
這一首是對唱,叫做《為甚麼我不能告訴你我是誰》
「我是誰」的意象反反複複在唱詞中出現,也在女扮男裝,異鄉求學祝英台的生命中出現,林奕華說:「祝英台不敢讓梁山伯知道她是誰,因為她女扮男裝。今天這個時代沒有人再女扮男裝,但是大家都不想給人家知道他是誰。因為這是底牌。底牌被揭穿,就很容易受傷。」而這正是導演想要逼觀眾去想,去面對的問題。「我沒有一個人演梁山伯,一個人演祝英台。有時男,有時女。性別也好,心靈也好,都不是眼睛看見的。我希望觀眾不是用眼睛看東西,而是用思想看東西。」
導演說,排這齣戲,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自己已經經歷過戲中的事情,「我要用他來療傷」。而他相信:「我屬於這個時代,這個社會,我的傷不只是我一個人的。所以希望別人也能通過它得到一種療傷。」
「比如我生命裡一個重要的命題:被拒絕。也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你會自己拒絕自己,你會被制度拒絕,你會被時代拒絕。所謂『我是誰』這個問題,很多時候也是一個接受。大多數人不知道『我是誰』,是因為他已經預設了一個希望自己成為的人,讓自己羨慕的一個對象,但在現實中實現不了,便會造成自我價值的問號。你要接受自己是誰,不要讓社會的『我』大於潛藏在心底的『我』然後從那裡出發,找到自己的可能性。」
林奕華說自己的戲劇一直在跟社會對話,只是未必像政治那麼直接,而是從最幽微的情感世界來切入,關照整個社會的變化。
怎樣可以在劇烈變動的社會表面,捕捉到情感關係變化的痕跡?林奕華的秘訣之一,就是回到古典時代的作品,無論是梁山伯與祝英台,還是《三國》、《紅樓》等四大名著,對林奕華來說,都像是一個曲徑通幽的情感博物館,那裡珍藏著被速度和慾望凌駕的現代生活,所丟失的各種珍貴情感標本。「你看《三國》會驚訝那裡的男人原來經常要哭的!」兩相對照,可以體會到我們今天情感的變化是什麼,又為什麼發生,這種變化會將我們導向何處。這就像是給一個大象無形的世界找到了座標系,循著座標,才能精確地抓住人人都試圖掩藏的,內心深處所共振著的情感地圖。
「因為時候一直在變化,所以我永遠都還是個年輕人」,橫誇香港、台灣、大陸的文化生活,見證了香港70年代、台灣的80年代,和大陸正在發生的中產階級興起,那些次第開放與褪色,新鮮與流變,於他而言正是再有趣不過的文化風雨。「所謂年輕人,無知、無解,才有好奇、可能性。」
「好的劇,像文學,有一株樹的年輪」,林奕華說。放得下時間,才盛得起年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