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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硯美:畫一幅眾生的「自畫像」─我讀《梁祝的繼承者們》歌詞

主場新聞|主場藝術|文:徐硯美(台灣人, 文字工作者)


細細讀完了林奕華寫給《梁祝的繼承者們》的每首歌詞,需要沉澱一陣子,才懂得,那一首首長長長長的詞,是在說著人生的「無常」,以及,藝術的「無償(徒勞)」。然後,我逐漸地開始明白,這些歌詞不是在告訴我們林奕華認為的無常與無償是甚麼?而是,像一面鏡子,這面鏡子是透過無數的問號,使人逼視、直視,那個我們許久不見的「自己」。


所以,這些歌詞,林奕華的用心很深,《梁祝》這個故事,是一個「載具」,是一個充滿「探索」的故事,在這個故事中,梁與祝,探索彼此,探索那些認知的、性別的、家庭背景的、價值觀的、對人生的看法、對未來的看法……種種差異,那種探索的背後有著不是出自於「慾望」而是出自於「愛」的「勇氣」,這勇氣,正是到了現代,失傳已久的。


然而,林奕華卻繼承了,從那古老的口傳文學─《梁祝》,繼承了這份勇敢,這一份浪漫。


他把自己對自己以及人生的探索,「畫」成,一面鏡子,去映照出一幅屬於眾生的「自畫像」,讓我們,見見自己,見見那個始終無常的人生,以及人生中,許多欲償卻無償的事。


同時,開誠佈公自己探索的勇氣,展現對真相的無懼,也是一種激勵,激勵我們,也去探索,知道人生的、自己的「關隘」在何處?知關,才知痛,知痛,才有覺,有覺,才有醒,有醒,才有悟。


這是真正的「Rethink」,不只是重思如何創作音樂劇的「歌詞」,而是反思,如何做一齣讓人有「反思」的音樂劇。


在這篇文中,我不會把所有我看見的反思寫完,因為,這樣就是一篇我的反省文,與讀者無關,我寫一點,一點就好,剩下的,由看戲的人,去把它填滿,喔,不是,是「圓滿」。


反思一:沒有誰能回答的問題:我是誰?


「我知道,

我其實什麼都知道,

除了我是誰。」─林奕華〈自畫像〉(根據François Villon 詩作《Ballade des Menus Propos》(1458) 改篇)


這個世界,每天用數以億萬計的資訊,告訴我們─他長甚麼樣子,於是,我們一直看這個世界,看他今天側臉的四十五度角,一百種被火燒過的疤痕,那可能叫做:馬航;看他昨天左胸膛開了一百朵花,那可能叫做:太陽花;看他預告明天,手上會戴上一百串環,那可能叫做:佔領中環。


那一百種又一百種的樣子,還有美食、旅遊、經濟、政治、宗教、教育、綜藝……總之,他叫「媒體」。但是,每天開眼,就在這些樣子,我們鮮少去思考─我們變成了甚麼樣子?


或許,更嚴重一點,就是認為:反正我就是那個樣子!或者,同時認為:你就是那個樣子。獅子座的人是甚麼樣子,AB 血型的人是甚麼樣子,男生就是那個樣子,女生就是那個樣子。


既然,「都是那個樣子了」,還有甚麼好探索?所以,何須去探問「我是誰」或者「你是誰」,所有的心理測驗、星座算命、人格分析,都把我們的空白格填滿,卻沒有想過,我的空白格,是要「自己」填上的。


反思二:為何不知道自己是誰,卻還拼命跟自己談戀愛?


「三個字,不求人,

不求人,談戀愛,

三個字,跟自己,

三個字,談戀愛,

猜猜是哪六個字?

跟自己,談戀愛。」─林奕華〈跟自己談戀愛〉


既然,這是一齣「音樂劇」,每一首歌,跟所有的歌之間,都應該有關聯,它不會橫空出世,不會孑然一身,總是有關連的,而這首〈跟自己談戀愛〉在說的,正是:為何我們看似跟全世界關係密切,但是,我們卻只跟自己內在那個不太熟悉的「我」,談戀愛?


趣味就在這裡,一首貫穿全劇的歌,卻在說一件排擠全世界的事。


更有趣的是,在我看到這首歌的歌詞時,想到的,卻是在鈕承澤的電影《愛》的片頭曲:


「我愛你,你愛她,她愛她,她愛他,

你愛我,我愛他,他愛他,他愛她,

咦?怎麼這世界,已經沒有人相愛?

怎麼這世界,每個人都不快樂?

怎麼這世界,每個人都愛別人?

不愛自己。」─田馥甄〈LOVE〉


同樣是陳建騏老師譜的曲,同樣是三個字三個字的句法結構,但是,卻在說著不一樣的事,或許,是同樣的一件事。


為何我說是同樣的一件事?因為,就因為都只愛自己,卻根本不清楚自己,所以,都在別人的身上「找自己」,找不到,就痛苦,找到了,才相愛。所有的戀人,都變成白老鼠:我用情緒注射到你的身體裡,看看你會不會有我想要的反應?我用喜好注射到你身體裡,看看你會不會有我想要的回饋?


所有人看似都在跟別人談戀愛,卻其實,都在「期望」跟自己談戀愛,或者說,都在跟自己的「期望」談戀愛,然而,這是一個不探索自我的時代,所以,我們期望,卻不知道我們究竟期望甚麼?我們根本不認識自己:我們會知道嗎?練滿肌肉的身材裡面,是顆纖細脆弱的心?我們會知道嗎?柔情似水的眼睛裡面,住著一個堅毅不拔的靈魂?我們會知道嗎?傾頹老朽的面容裡面,住著一個青春躍動的少年?


我們會知道嗎?不探索的我們,怎會知道?


反思三:沒有謎語,怎有興趣?


「嫣紅是紅了臉對你打招呼的我,

茜紅是紅了眼對你說沒關係的我,

緋紅是紅了手心對你說下次見的我,

……

這是一幅我為你畫的畫,

你喜歡嗎?

這是一幅不會被看透的畫,

你懂嗎?

你懂嗎?」─林奕華〈暗戀〉


我們永遠企圖被懂,卻永遠不願懂人,所以,暗戀之苦,由此而出。


現代人為何不浪漫?因為他們不喜歡猜謎;現代人為何不喜歡猜謎?因為他們不喜歡等待;現代人為何不喜歡等待?因為他們覺得時間是寶貴的;現代人為何覺得時間比眼前的那個人更加寶貴?


現代人,回答不出來。


其實,我們不想要對人探索,除了缺乏勇氣以及長期以來不習慣以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沒有產生興趣」。沒有產生興趣,那到底怎麼維持與人的關係?答案是─慾望。


現代人所有的探索都建立在「慾望」上,而慾望,不是真正的探索,而是「佔領」、「統治」,我們不是真正想知道對象是一個甚麼樣子的人,我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我想要的那個人,如果是,我能佔有他嗎?如果不是,我能離開他嗎?就是這樣,簡單,明確,不花時間。


對,不花時間。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等詞彙深深植入在華人文化中,所以,「莫待」、「等不及」的思想,也一直抓住我們,情感,無論是親情、愛情、友情,都必須講求「效率」,難怪,現在連兩性專家都用「一壘、二壘、三壘、本壘」來敘述愛情關係,難怪他們在教人們的時候,都在教「得分」。


一輩子的浪漫


梁與祝究竟為何浪漫?因為他們給了對方「一輩子」,他們初次見面,就結拜,「結拜」的意義是甚麼?結拜的意義就是一個承諾,這個承諾的時間是一輩子,這不就是浪漫嗎?現代人常說「一認真就輸了」,在這個想法下,就代表甚麼事情,都不要認真,那還有甚麼是「一輩子」的呢?


為什麼我們覺得「結婚」是一個浪漫的事?或許,反面來問,為什麼現代人常常覺得結婚不是一件浪漫的事?因為,現代人覺得沒有甚麼事情是「值得」付出「一輩子」的。關鍵是,都還沒有「開始」,就已經放棄嘗試,所以,其實根本就沒有資格去談「值得」不值得。


「結拜」,甚至比婚姻更加浪漫,因為沒有合約,沒有家庭制度的制約,兩個人,說好一輩子彼此關心,一輩子那怕分隔天涯兩端,依舊心心念念,牽牽掛掛,也因為如此,彼此之間沒甚麼好計算利益,沒甚麼好談「值得」、「不值得」,就是付出,然後看著對方變得更好。


一輩子的事,就花一輩子懂,一下子的事,一下子就懂,我們既然選了一輩子,就別急那一下子。


人世間,所有的情,原本就該是一輩子的,它可能因為無常逝去,卻被有情之人,放在心中,存到永恆。


解自己的謎語


所以,說到謎語,林奕華劇中兩首〈十八相送〉,採用了一種看似比喻實為謎語的語法:


「有一種意會叫依偎,

有一種自己叫知己。

有一種相遇叫比喻,

有一種考試叫暗示。

有一種河岸叫答案,

有一種長堤叫無題。」─林奕華〈十八相送Part1〉


「有一種後悔叫不後悔,

有一種再見叫不再見。

有一種十八年後叫現在,

有一種現在叫十八年後。

如果,

你不是這個你,

如果,

我不是這個我,

那有多好,

該有多好,

那是真好。」─林奕華〈十八相送Part2〉


這樣的謎語,是說了開頭,又說了答案的謎語,那謎在何處?我們又從何而解?解了又能得到甚麼?


其實,是「過程」,我們要解的是「為何有種自己叫做知己?」因為「知己比我們更了解自己,所以,知己比我們自己更加包容,而我們正在追求的,就是這樣的包容,我們,最想要的,是那樣的自己。」


這個過程,被短短的一句歌詞蘊含在其中,濃縮在其中,我們要解,就要花時間,每一句詞,都像一扇門,開了,我們就看到一條路,走上了,我們都會從中更清楚的認識自己。


常常聽到一些人說看不懂林奕華的戲,說他的戲「太難了」,我倒覺得不是「難」,而是因為他的戲,是一條條我們需要走上的「路」,不跟著他走一遭,就會在起點,袖手旁觀,看著他帶著一群願意啟程的觀眾,愈走愈遠,到最後,那些人再也看不見林奕華,也看不見這路上,有甚麼他導覽的風景。


然而,這需要「時間」,也需要用「心」,這過程,就是一種「犧牲」,我知道,很多的人,走進戲院中,是想得到回饋的,沒想過要犧牲任何事物。


But no pain no gain.


反思四:為何我們總認為人生會有一條,不用犧牲的路?


「好渴哦,藝術能喝嗎?

好餓哦,哪裡的藝術好吃?

好熱哦,還不把藝術脫掉?

好冷哦,還不把藝術穿上?

藝術,不就是滿足自己的需要?

藝術說,不,你沒有了解我。

藝術說,不,你沒有相信我。

藝術說,不,你沒有成全我。

藝術說,不,你沒有真愛我。」─林奕華〈為藝術犧牲〉


林奕華說,他覺得,每個人都應該讀讀藝術。


為什麼?在現實社會中,藝術到底可以帶給我們甚麼?許多的父母,在投資小孩子學藝術的時候,第一個想到是─學藝術的孩子不會變壞,覺得,藝術可以陶冶性情;有的人學會繪畫、書法,是因為想要打發時間,順便,如果可以開一個個人的展覽,留有一個紀錄,用以紀念自己,或讓人看見自己,何樂而不為?


然而,林奕華卻透過這首〈為藝術犧牲〉告訴現代人,為什麼不可以就讓「藝術」成為「唯一」的回饋呢?


為什麼?我們總要在我們所愛的事物上,加上一個但書,就是,我愛,但我更希望你能有所回報?且回報的,不是所愛事物的本身,而是物質?或者是一個更高一點的期待。


為什麼華人文化中的「儒家文化」最重要的經典《論語》,開篇第一句話:「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裡面所說的,很單純的學,然後常常能夠看見、閱讀自己所學的事物,那就是一種「樂」?但身處華人文化上千年的我們,竟完全沒有辦法讓這樣的「樂」進入到我們的生活之中?


這就是為什麼現代人不是在「談」戀愛,而是在「投資」戀愛,只要一開始戀愛,就開始算計,那種算計,不一定是惡意的,而是,覺得甚麼都該對等,連「愛」也是,但是,倘若這樣,還有「浪漫」可言嗎?


與所愛在一起,就是幸福


在更深一層來說,現代人,不是在「活」人生,而是在「投資」人生,很多人在教導「樂活」,其實,並沒有脫離「物質」,並沒有脫離「回報」,只是,在極簡的框架下,談論「所得」的最大化。


但是,為什麼就不能只是體會活著的每一刻,在那個當下就好?


為什麼,我們總學不會,愈現實,我們就愈難,面對現實?


或許,正是因為不探索自己,也就無法愛自己,無法愛自己,同時,也無法熱愛活著的過程,所以,不斷的向外,不斷的憧憬,不斷的想要到那個我們難以預知的未來。其實,這一切都像買了一張彩票,然後期待中獎,又像賭徒下了重注,期待能開大開小。


但是,中獎的,就是那少數人,勝利的,就是那少數人。


那廣大的人,究竟怎樣度日?這就是現代人每天在討論,每天都在羨慕及妒恨的問題所在,因為,永遠學不會─過程,就是回饋;與所愛在一起,就是幸福。


梁祝的大圓滿


《梁祝》在華人文化中,始終被認為是一個悲劇,因為,在我們的文化中,非常渴望「團圓」,然而,除了「化蝶」,那是一種很夢幻的團圓,梁與祝是生死訣別的,但是,這場悲劇,並沒有為歷世歷代的華人帶來對「團圓」的反思,反而,為了「團圓」造成了更多的「破碎」。


如何團圓,就是不求能夠從彼此的身上得到甚麼,就在一起,就滿足,學會了,就不覺得這一切是一個奢求的「小確幸」,那是人生真正的「大圓滿」。


學會了,《梁祝》的悲劇,才不會成為現代的悲劇。


到劇場去照鏡子


林奕華的歌詞,與很多的音樂劇不同,沒有服膺於人物的單一情懷,也非單單用來敘事,其中,是滿滿的「rethink」,每一個問號的後面,都有可能是現代人的一個失落,一個破碎。


然而,一個一個的失落,一個一個破碎,在整齣戲中,將一點一點的被拼湊,他不僅成為一面提供現代人畫自畫像的鏡子,他更讓人生的許多破碎,在思考這些問題時,破鏡重圓。


照見,眾生生命中的五蘊,照見,眾生生命中的無常,喚醒,眾生生命中探索的勇氣,喚醒,眾生生命中,失落的圓滿。


我還沒有看這齣戲,但我希望每個想要尋找自我的人,都進劇場看看,別急著要得到甚麼答案,我們是去照鏡子的,自己,就會成為答案。


徐硯美2014.05.04 寫於新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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