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封﹒台北

蘋果日報

有個監獄用語叫「放封」。即讓犯人出牢房散步、做運動、曬太陽、吹吹風，而放封的庭院或球場叫「放封區」。印象中學畢業後，台灣是港人最愛的「放封區」，一周勞碌過去，周五放工狂奔機場周日晚機返，兩天半吃吃喝喝、嘻嘻哈哈，「叉足電」周一又搏殺。近年有如牢籠的香港風雨飄搖、怨氣拆天、核心價值失蹤、有法治沒公義，還要啞口表演比母愛更無私的香港式包容。時移世易，台灣也亂但仍然是港人最就腳的出口，不同的是，「放封」過後，大家都不想回到現實，「移民台灣」甚至變成熱門詞。同是需要空間創作的林奕華與藝術家李傑，經常出走台灣。林奕華說香港的急促秒變讓人產生鬱悶的無力感，李傑甚至說過留在香港想殺人，他們跟許多港人一樣，只求找一片宜居之所，才換了一種抽離式方法與香港親和。去年跟台灣文化部長龍應台談起這個現象，提出「中環價值」的她說：「香港並不需要一道逃生門，香港人一路走來總有出去與回來的選擇。」這一刻，他們選擇出去……

記者：鄭天儀

攝影：陳立怡鄭天儀

導演林奕華：香港慢慢流失人文關懷！

林奕華最愛在台北文山劇場樓下的十字路口呆坐思考，他說台灣鬧市再熙熙攘攘都帶給他心靈平靜，沒有屏風樓圍剿的台灣天空好大，微風拂面，快餐店沒有快的感覺，便利店能讓你坐上半天，社區滿溢比魯肉飯、小籠包和鳳梨酥更吸引的人情味。跟他穿梭舊社區，走過樹蔭、街市和廟宇，鳥聲伴車聲，竟有蝶舞翩翩。「不知何解，看到蝶影成雙，華人便會想起梁祝，牠們一定是情侶嗎？」林奕華對着一對黃色蝴蝶自說。這氛圍，正好給他創作最新作品《梁祝的繼承者們》的靈感，《梁祝》是老舊民間傳說，林導把它賦予現代意義，那是他繼「城市三部曲」後，創作「生命三部曲」的首部，命題是成長。

城市影響生命，12 歲赴台念書的林奕華說，台灣人文關懷促進他成長的新陳代謝，如今55 歲還直言沒有來台自我認識會慢很多。「中國人沒甚麼經歷成長，因為每個人都被迫早熟，一個成年人經常又幼稚又世故，思想遊走十歲與四十歲之間。為何今天我們都不浪漫？因為花不起時間探索，很多人說要做自己最後卻隱藏自己。大家嘴巴裏說不要做富家子馬文才，其實內心最想做馬文才。」林奕華的戲劇就是成長證據，並認為藝術家心態上應該有國際passport，藝術本身是一種無形的越界，不應被某一個國籍和民族身份限制。

中港台是命運共同體

記得1972 年的台灣初印象是「很土很鄉下」，林奕華近年在香港感到孤獨的無力感，令他懷念這種鄉土寧靜，近年他的創作、排戲、社交基地，似乎轉移台灣，從來他有沒有遇到身份認同迷失？

「我有三個故鄉，中山是我祖籍，香港是原生地，台灣是選擇和後天產生連結的地方，所以每次回台我都沒有旅行的感覺。中港台三地是一個命運共同體，每一方都牽引另一方，對我都重要，但我必須走來走去，飛機是我最好的休息地。」林奕華說，台灣味道有如吃新鮮蔬菜，「留在台灣的理由是有熟悉的文化和空間，不論物理和心靈空間，另外就是人的因素，台灣人願意和你聊天，這種交流的緣份是被珍惜和推崇。」香港急促轉變，是求變的創作人也招架不來，就像在高速滾動的氹氹轉上着地，天旋地轉欲暈。「以前焦慮是病態，現在是常態，人人都生活在不安全感裏，個個都覺得受壓迫，那種壓迫來自社會太急促，包括科技、消費，令人覺得如果我不在最有限的時間實踐自己價值，便覺得自己明天就過時，很多人已不記得我們究竟在追尋甚麼。」這的確是香港現況。

林奕華經常花40 台幣（約10 港元）買一個涼麵，吃着已感到幸福，這裏消費生命的無力感比香港小。「浪費是一種自我感覺良好，但消費是不停麻木地做同樣的事，香港無力感永遠互相牽制，令所有人變成受害者，無人給予一個突圍而出的遠景。」早於上世紀七十年代，香港未被連鎖店吞噬變成千區一面的超級大商場前，林奕華已感到這種恐怖，令他愛港卻不想留港。他寫了許多文字抒發這情感，但當時人人趕炒股票趕買樓趕退休，他的吶喊只成危言聳聽。

「由TVB 晚晚播《楚留香》我已知道，香港從此不會再有選擇。」那年，他才23 歲，卻戀戀七十年代電視晚晚看到不同節目，觀眾思維也立體。「一套《東方不敗》成功，便會有十套仿傚，沒有林青霞都找個人扮到像她，電影、電視與流行樂壇都是如此走入絕路。」1981 年後，林奕華便不再看電視。「如果香港變成非常多樣化，我一樣會覺得留在香港開心，若不，我惟有在別的地方找。」

同枱吃飯互相包容

林奕華慶幸自己的作品能在兩岸三地演出，但能維持多久他不知，因市場不是他可以製造的。「我在賭一鋪，香港觀眾若非對戲劇die hard，沒有明星的情況下他們是否願意花錢入場看《梁祝》，一齣港台融合的作品？」那天我在台灣的小麵檔午膳，男人帶着狗坐下，搭枱的女孩向對方報以微笑，繼續邊吃麵邊看托爾斯泰的實體書（而不是玩手機）。氣氛寧靜而和諧，食客欣然包容狗主和狗，就像呼吸自然。下雨了，男人動身牽着狗離開，麵檔老闆娘衝出去截他，我以為是男人還沒有付款就走，原來是老闆娘追出去要借他傘，重點是他們不相識。那刻，我為自己小人之心而羞愧，卻感受到林奕華所講，香港慢慢流失的「人文關懷」。

《梁祝的繼承者們》

5 月14 日至24 日晚於葵青劇院演出

節目查詢：2893 87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