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以聞:鐵石上的栽花人 — 看《梁祝的繼承者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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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梁祝的繼承者們》首演完成的當晚,人竟哭腫著眼臉走出劇院。
那也許是出於一份感激:感激這部音樂劇再一次為古老傳說尋回了能對應當下的新生命、為這個愈來愈蒼白的時代重新展現浪漫的純美。它以真摰的熱情,讓觀眾釋出平日緊閉著的觸感,從台上演員們的真眼淚中透視出那個被遺忘了的自己。
同時它與觀眾展開一場又一場思辯,盛載著很多對今天社會而言尤其重要的訊息。當中也深藏著一份難以言喻的傷痛、一份等待著我們重新發現和審視的精神,需要我們慢慢探索、消化,也傳遞給更多我們珍視的人。
(一)自我
故事由一場噩夢開始。「一舖清唱」的聲效配合著其餘十四位演員怪誕的肢體動作,在熱鬧豐富的場面裡唱出音樂劇的開場曲,為上半場的喜劇風格定調。在這兩小時裡,有的是在簡約舞台上層出不窮的場面調度,也有動人的歌曲;然與此同時,「非常林奕華」以大劇院空間作小劇場實驗的野心,在這裡又比前幾部作品實踐得更徹底。它一方面大致保留了原來故事的骨幹,卻在每一個場面進行全面顛覆,甚至沒有像《賈寶玉》那樣在開場先將原來故事從頭到尾(或從尾到頭?)交代一遍,而是將「梁祝」還原成一個符號、一片印象 — 一個成長中的人對自我身份的尋覓和發現、性格主動的人(祝英台)與被動者(梁山伯)之間的矛盾,以及嚮往自由的人跟家庭/社會約束的角力與由之而來的悲劇性。劇作再由這個印象開始,重新發展出更多針對當下社會人生的提問。
而他問問題的方法,可也不是那麼直接。不是粗糙地一味將陳述句變成反問句,而是藉一場接一場看似喧嘩、胡鬧的遊戲,先呈現問題的反面;或者是利用以不同姿態和變奏反覆出現的相同對白,製造出一連串對現實的折射和反差,將觀眾的腦袋重重包圍,逼使我們在一大堆問號面前、在重重的否定與肯定之中,一步步地審視那內在的自己。「我美嗎?」「我醜嗎?」「我的價值在哪裡?」「我的未來呢?」聽上去都像是些空泛的問題,不容易尋得出答案;卻讓我們開始反思:難道就因為答案得來不易,於是就連提問和尋索的過程也可被省略?
「梁祝」的悲劇性放在今天視野裡,會否就在於我們對「實際」的過份奉迎,使人在對表面和外在的東西趨之若鶩之際,竟不自覺地將內在的自我精神完全廢棄?倘若人們連舉步的興緻都失卻了,那這個關於「追尋」的故事又怎能說得下去?《梁祝的繼承者們》帶給觀眾最大的提問是:人要在今天的社會中站得住腳,最根本的,是一如主流所歇斯底里地鼓吹的,要用最有效的方法建立足以受人認同的資格與外表,抑或是先要自己回答劇中以不同形式重覆過數十遍的一句:我是誰?
在<入學試>一場,考生被要求交出自己的自畫像。梁山伯呈上的,是一張白紙。「因為白紙,有時候,很難在上面畫出東西來。」然後燈光變暗、鋼琴彈起緩慢拍子。原來的喜劇氣氛消失無蹤,變成一片沒有星的深夜。王肇陽捧著白箱子出場,獨唱著由法文古詩改編的《自畫像》。在淡藍的月光下,一邊是四個演員背台排列、各自控制著手心下的木箱旋轉,另一邊是歌者捲曲著身體在自己的箱子上輕慢徘徊。「我知道,我甚麼都知道,除了我是誰。」低沉而率真的嗓子,一句復一句的如泣似訴,彷似一個白天滿口道理的人,深夜回到自己的房間,在似睡未睡之際,讓靈魂對著空無一物的世界悲吟。「我知道,我甚麼都知道,除了我是誰。」聽在心裡,竟在不自覺間熱淚縱橫。
總有過這樣的經歷吧。我們在生活裡吸收了無數知識,讓人看似懂得很多、了解很多,甚至可以隨時在變幻莫測的社會時事議題上滔滔不絕,說著很多因為政治正確而顯得很有見地的話;其間卻在資訊疲勞之中,自覺或不自覺地,隱藏起自己的真實身份、否定了自己心底的願望,有時則是連自己心裡實在想著甚麼也模糊起來。很多心裡的黑洞,讓人外表看似堅強,內裡卻愈來愈變得軟弱、冰冷、沉默。在被麻醉了的日子還好;最怕是一天光忽然照進來,「一句話問得我無言講」,心裡倒有說不出的恐懼。但有時倒又渴望這種痛苦時刻快點來臨,只因心裡自知,被尖刺灼傷的表皮不久就會痊癒。隨之而來的,是自己對自己更深一層的明暸。《梁祝的繼承者們》彷彿就是那針尖剌,看似沒有涉足任何社會議題,卻又以自己的方式,一次過的回應了所有當前社會的喧嘩亂象。
《自畫像》最後一粒音符落下之際,山伯(王肇陽)捲縮著身子抱住木箱。低下的頭抬起,發現面前站著正在看他的英台(路嘉欣),身子即錯愕地往後一縮。像是在夢裡痛哭的人,忽然醒來,察覺那不想被人看見的自己已給一個她看穿。山伯急急站起,離去。祝英台追上。那個小小的反應,或者,可算是整部劇裡二人關係的點題片刻了。
梁山伯的幸福,是他在有生之年遇上了祝英台 — 一個義無反顧地希望用愛打開他那緊閉心窗的人。但這也許才是整個老故事最超現實的部份。在新的版本裡,在一重又一重的分身換角過後,兄兄弟弟哥哥妹妹之間的界線愈來愈模糊了。到最後,觀眾會否開始設想:二人能否合而為一?我們能否既是梁山伯,同時也學習成為自己的祝英台?
(二)書院
《梁祝的繼承者們》將故事背景設定在現代的藝術學校,讓「愛情」與「藝術」巧妙結合,突顯了原來故事的浪漫精神。在舞台上,中央豎立著的巨大白壁像幅畫布,淡啡色的地板,站近看會嗅到它散發著畫室特有的原木氣息;加上演員們穿著的白短衫和圍裙,在樸素的色調裡,充份發揮出他們青春而且充滿生命力的純淨氣質。但這些都不只是表面的美學陳設,課室也不只是輔助主角們談情的場景。跟過去的改編版本不同的是,《梁祝的繼承者們》將<書院>的段落大幅擴寫,成為支撐起整個上半場的戲劇骨幹。
在<入學試>後,幾乎每一場戲都是課堂。一方面是梁祝與眾同學跟老師上課,同時也是導演以不同的方式向觀眾授課。從<自畫像>開始,他向觀眾介紹不同的繪畫元素與風格,嘗試用淺白的語言,帶領觀眾認識靜物畫、肖像畫的精髓,學習繪畫裡對比例和明暗的對比運用;認識現實主義、浪漫主義的精神,也帶出藝術作品原真性的討論。他甚至將這些元素寫進唱詞,通過陳建騏、阿超和黃建為三位音樂家那結合了多種類型、卻又一致地自然流露的旋律,為大眾進行了兩小時的藝術普及教育。
然這些課堂可不只是生硬地把資料塞進觀眾/學生手裡。更重要的,是要學生們懂得掌握「觀看」的過程。這些關於藝術的教育,到最後所指向的,其實還是「人」本身--從靜物畫裡體會時間的流逝、從肖像畫裡領略人與人之間的觀照過程,藉了解比例與明暗的運用,學習對不同事物在情感上的強調與取捨。通過這些介紹,編導希望讓觀眾明白,欣賞一件藝術品,並不止於留心它表面的形態;更需要的,是觀者與作品之間在心靈與情感上的連繫。
觀看如是,創作更應如是。倘若連藝術家也跟主流一同墮進了功利/功能至上的深淵裡,那他們的藝術品,又會帶人走向一個怎樣的未來?或者應該問:以功利/功能而不是創作者本身情感為出發點的藝術創作,還會有足夠的力量與觀者產生情感連繫、引領他們走向未來嗎?為甚麼在今天,「有趣」的藝術品愈來愈多,「動人」的藝術品卻好像愈來愈少?而在以培養藝術家為宗旨的藝術學院裡,對當前這個現象又會有怎樣的看法?
在<藝術學院>一場,老師(時一修)一口氣噴出了維時數分鐘的長白,否定在教學裡思辯過程的重要性、反對學生浪費時間於「自我」的尋找,寧願他們學好做個工匠,在市場需求下造出千篇一律的東西。這段話有點駭人聽聞,內容當然也是虛構的。但字裡行間會否也暗中說出了一些教育官僚的心裡所想?在現實環境中,未來的藝術家們在成長期間除了被灌輸必不可少的基礎技藝與藝術視野外,他們在對自我價值的追尋上,又得到過多少鼓勵?倘若缺少了這份鼓勵、缺少了對真正的「我」尋索的過程,那未來的藝術家們在學會隨身邊的潮流變換合時衣著、在浪接浪的社會問題前說出一些眾口一辭的話之餘,還能創造出真正屬於他們自己風格的作品嗎?
對於老師這一大段「偉論」,祝英台(賴盈螢)一語反駁:說到底,盲目地為潮流服務的人,其實就是害怕改變自己;而創作,正是關乎對於這份恐懼的克服。這一場戲大概並不旨在要批評甚麼,更不是輕易地站在局外對教育界指指點點。而是真的走進浪潮中,身體力行地以自己的創作,回應當代創作的問題。他希望台下的藝術同儕們、甚至在不同範疇的同代人,也能保持一份警覺,在一切變得太遲以前。
祝英台踏在彎彎曲曲的石陣上,昂著首將話一句接一句的說完。其間同學們一個個退下,獨剩在暗角遠遠站著的梁山伯。到最後一句,英台已走到台前。她站在箱子上,面對著觀眾席問:「改變,需要勇氣。是嗎?梁山伯。」這句話,不知能在台下引起多少個梁兄哥心裡的顫動?
(三)浪漫
「梁祝真的是個愛情故事嗎?」
一個朋友曾這樣對我問。投以不解眼神後,收到如下論據:「他們沒有『在一起』過呀!」
是的,他們不曾做過很多情侶會做的事。沒有拖手逛街沒有一起去餐廳晚飯(並把照片放上 Instagram?)沒有送過對方生日禮物沒有去過泰國墾丁長隆或者長洲旅行沒有在宿舍發生過性行為甚至沒有送過對方半個吻。但這就等於愛情沒有在他們身上留下過痕跡嗎?
梁祝故事的趣味與無奈,正在於二人明明兩心相向,卻從未能直接表白。只能通過段段曲筆,讓有意栽花的人心裡會意。二人從未曾以公開的戀人的身份共渡過明媚時光(待真情流露之時,已是「我為你,淚盈盈」的<樓台會>了),卻在同窗三載裡一直以互相暗戀的方式見證著美好光陰的流逝。又偏偏一個是率真爽直的花中蝶,令一個卻是永遠活在自我否定之中的大笨牛。其間,種種暗示、提問、比喻,都在取代綿綿情話,令二人的情路走得蜿蜒迂迴。
《梁祝的繼承者們》從舊戲裡捕捉了這份似有還無的曖昧感,將之演化成一場趣味盎然的猜謎遊戲。像<圍裙>裡的問答、<十八相送>裡的奇想,有的都是充滿童真的比喻,讓我們對戀愛中人的感情、關係、時間以至性別等等本來看似理所當然的東西一一重新定義。由日常觀察裡萌生的無窮想像,使人的生活變得浪漫。這種浪漫,卻無關於物質上的享受,而是來自二人的純真和睿智。
當二人獨處時,猜謎的遊戲還被延伸至更深入的領域裡去:「你本來都這樣安靜嗎?」「我像是一本你會讀的書嗎?」「你的沉默跟我說了些甚麼?」一道又一道的追問、逼問,讓新版本裡的祝英台收起了那份古典美人的含蓄,卻多了一股以大愛盛載的坦然和勇氣。而在一個個問號裡邊,聽的人與問的人,也開始沒法迴避重新檢視自己的過程:你的生活習慣是怎樣的?那所反映的,是怎樣的一種性格?當我在欣賞著你的優點、承認著你那些缺點的時候,當中所反映的我,又會見出怎樣的性格特質?那些特質,會跟性別有關嗎?抑或是源於別的甚麼?通過對愛人的觀察、閱讀,以至於思念的患得患失之間,在層層追溯中,我們竟也漸漸將自己看得更透徹。那,也許,就是作者理想中的愛情力量。
台上的祝英台愈是滔滔不絕,那邊廂的梁山伯,卻變得愈來愈沉默、閉縮。他總是捧著白箱子出場,遮蓋著腦袋的立方體彷彿印證著靈魂的空白。又或者是有太沉重的負苛在上頭,令他總是沒法好好說出自己的心裡話。他往往在臨抵終點前將身子向後退,又或是於心如亂絮之際在原地不斷打圈。祝英台以赤誠散發的光芒令他感到害怕。他心裡想走近,卻又怕被灼傷。結果在一而再的自我否定之中,只覺光都給對方帶走了,自己卻收下了一切黑暗。
經歷時代的洗禮後,新版本的「梁祝」沒有再複製老故事裡被夢幻化了的諧和,而是著力突顯二人性格的差異、增加了其中情感上的複雜性。當現實的考驗來臨之時,這份充滿矛盾的感情,便被激起更強烈的衝突。
(四)恨史
認識梁祝故事的人,都知道二人中間夾著一個馬文才。但他戲份極少,甚至在很多版本裡壓根兒沒有亮過相。他只代表一股外來的勢力,在父權傳統的庇蔭下作威作福。一紙婚書、一堆聘禮,便足教一對有情人受盡折磨,毫不費吹灰之力。
在《梁祝的繼承者們》裡,編導用十五分鐘讓馬文才出場現身說法,最後將他還原成一個象徵、一個標誌,一股在現代社會裡橫行無忌的新勢力:由「成功」操縱的人生觀,以娛樂八掛、投機炒賣慣成的「平庸至上」底犬儒態度、對實利近乎病態的迷戀、對「自我」與「改變」的恐懼,這一切,在今時今日,都可以成為謀殺愛情、拆散戀人的元兇。「人人都是馬文才」,只因高速機械化、平庸化的社會,與裡面那些被磨平被扭曲了的人,都已成為童話裡的黑熊,時刻準備好向浪漫施暴。
於是,在新版本裡,馬文才再不用以外來者的身份出現,而是變成一種具極高傳播力的病毒,入侵到天生抵抗力不足的梁山伯體內。這些毒素在他的血脈裡慢慢發酵,蠶蝕著他軟弱的內心、控制著他的思想。待時機一到,便空群而出,毫不留情地毀壞原來美好的一切。
一個夢魘似的段落,帶觀眾走進了梁山伯的回憶。在裡面,他看到了無數上一代遺留下來的傷痕:父母不如意的婚姻、藝術理想在現實裡的磨蝕、價值觀的衝突,都讓他對他們在自己身上烙下的影子充滿恨意。他懼怕它們,卻又不得不看見他們。平日的自我否定,說到底,就是源於這份深藏已久的自恨。
祝英台洞悉山伯的苦痛,卻不願他再那樣的自我沉溺。她希望藉不斷的關懷和灌溉,治療他的創傷、燃起他的鬥志,與她一同全力投身對藝術與美的追尋。但孜孜不倦的開導卻換來反彈。一天,強烈的自卑感令山伯打破沉默。他用晦氣的言辭否定自己的才華,諷刺英台的理想。他寧可放下自己的專長,在現實裡另謀出路。二人在被割開的舞台上對角而立,以沉重的對唱,你一言、我一語,互不相讓。燈光將全台染成一片深紅。群眾在中間排成S字形,時而站起,形成分隔二人的高牆;時而又骨牌似的隨歌曲拍子倒下,呼應著被句句傷人話刺穿肺腑的英台那不斷下墜的心情。二人到後來激動得聲嘶力竭,最後在絕望中無言以對。三載的情愫,此刻竟被徹底撕裂。
戲的情緒在那刻變得無比現實。灰冷色調映照的殘酷氣氛,讓上半場那些明快熱鬧的風景忽然顯得很遙遠。一場爭執過後,漆黑的舞台彷彿空無一物。空氣中只剩下英台似笑非哭的喘氣聲。台上人傷痕累累,破碎的感情已無法收拾。原來的浪漫故事,至此還可以如何延續?
(五)思念
天才的猝逝、早晨的交通意外、日漸老去的人。編導在音樂劇最後的部份,安排了一場接一場帶著死亡意象的段落。一個個意想不到的變化,印證著生命的無常。
在這些段落裡,死亡或者是客觀的事實,但也可以是一重借喻 — 一個人對自我靈魂的放棄、愛人對對方的心死;又或者,是一場錐心蝕骨的衝突過後,兩個老死不相往來的人對那無法挽回的關係底哀悼。
當一對曾經深愛對方的戀人各自在另一半的生活裡徹底消失,那份無以補救的遺憾,是否就只能為人帶來傷感?過去的愛情,能否在他們餘下的悠悠歲月裡留下一點甚麼?
靜默畫留住了物件美好的一剎,反襯著時間流逝在事物與人身上帶來的腐朽、剝落。但時間也可以讓種籽發芽、讓樹枝長出茂密的枝葉。
像新版本裡的梁與祝。某天敵不過世俗的窒礙而分離,誰料一別竟成永訣。然二人當初既有交換過真情,那一天一天灌溉下來的情感養份,總不會那麼容易被洗擦得掉的。
正如他們當初結拜時說的:「拜只有結,沒有離的。這輩子就算分開了,都還是在一起。」
時間的歷煉令人成長,也能驗證一段感情的濃度。當年年月月過去,人的處境與身邊的人事一再變換過無數次,變得幾乎連自己也認不出自己了。偶然合上倦眼,也許還是會想到當天的那片景像、那聲聲問候與好奇,那張面孔,那個人。漸漸的,對方曾經為自己留下的種籽在心靈的土壤裡發揮了作用。一些本來屬於對方的元素,那些想法、那些性情,漸不經意地影響了自己,成為了自己的一部份。你想將感受分享給對方,感激那份醇厚感情令今天的你變得不再一樣。你想將電話撥過去,或者發一封短訊。你想再見他一面。張開眼睛,見到的只是空氣 — 他早已不在。
生命的無常,讓思念變得苦澀。
在悲劇結束前,舊版梁祝以虛幻的「化蝶」為被現實吞噬的戀人們尋求解脫;新版本卻為我們帶來一個更實在也更真切的結局。在<訪師>一場:
山伯:「老師,我可不可以有一個請求,
「會不會有一個方法能讓我跟他再見一面?」
老師:「有的,那就是藝術。」
這個年代,我們為甚麼仍需要藝術?人為甚麼依然創作?可不可以不是為了炫耀、不為炒作、也不為虛榮,而是真的因為心裡有話,想向別人分享自己心裡所見的 —「為甚麼我好想告訴他我是誰」?
「一幅幅為我畫的畫,你喜歡嗎?一幅幅把你看透的畫,你懂嗎?」在《你有在美術館哭過嗎?》裡,陳建騏將黃梅調變奏成淒婉動人的旋律,讓唱的人(路嘉欣與王肇陽)在台上感動得一字一淚,台下的我們,不少亦已熱淚如注。那些眼淚,又在印證著甚麼?
在現實的種種桎梏裡,藝術讓人給予自己一個機會,穿透自己的內心,照見內裡被塵埃遮蓋著的陰暗角落。它需要參與的人自己細心觀察,不只理解,更是感受。一旦搭通了頻率,那份情感的交流,總能跨越文化、跨越時間,超越生死,讓那份觸動與頓悟淨化心靈。不是逃避現實,而是藉暫時的跳出界外,用更高的距離觀照彼此;讓人在感悟以後、再重返現實時,得到新的力量,在無常之中保持堅實的心,好好的活下去。
熱愛藝術的人,是否願意為藝術犧牲?犧牲自己的需要、放下自己的需要,說到底,就是在問自己,是否真的有把對方收在心裡。《梁祝的繼承者們》來到這裡,已將藝術與愛情全面融合,成為同一份珍貴的人性本質底兩面。它將音樂劇昇華成一場對觀眾能否看見「自我」的試煉。不是肉眼,而是心眼。見與不見,都是緣份。
(六)繼承
相信大部份在完場後紅著眼眶步出劇院的觀眾們都會同意:《梁祝的繼承者們》是個美麗又動人的故事新編,也是場很深刻的藝術課。但更教人動容的,是它針對時代而作的新詮釋與改編。從梁祝的古老故事開始,新版本隨著時代的演變,換了場景、改寫了情節,也轉化了人物之間的關係,觸及了更多作者希望我們在現實裡留心的問題。但故事的精神卻始終不變:談成長中的人們,談自我價值的建立、個人的身份認同、對自我與自由的追尋。從梁與祝之間純真而深遠的愛、祝對梁的啟蒙、開導與灌溉,擴充到人對藝術的熱枕、為它而背負與庸俗主流抗衡的使命。
作為一部首樂劇,它的十六首歌曲,每首都有帶著哲理與深意的歌詞。那些純淨而豐富的旋律在現場的演繹下,更是沒法形容的動人。加上足以支撐三個半小時演出長度的劇本、十八位演員從不間斷的舞台調度與肢體動作、簡約卻變化萬千的佈景與燈光,要做到這一切,彷彿都要背負著劇裡梁祝那份以大愛成就的浪漫精神。
面對目前的社會氣候、面對生活裡的自己與身邊人,我們還可以做得更多嗎?可不可以多一點觀察、多一點思索與領悟,然後轉化成更多真誠而富深意的創造?作為古老故事的繼承,這部音樂劇教我們重新認識一個失傳已久的詞:矢志不渝 — 為了我們所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