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的話:佳人難再得
佳人難再得/林奕華
好幾次被問到同一個問題:為什麼你不拍電影?開始時當是捉狹的玩笑,後來問的人竟包括電影人,我才正色回答為什麼我屬於劇場而不是片場,是舞台而不是影機。但當否定的原因明朗了,我又對這問題好奇問起來了:如果要拍電影,吸引我的原因會是?
主要一個,是有我想為她在光影世界留下一點什麼的女演員。
為什麼是女演員?因為好的女演員在我們的銀幕上,太缺乏可供發揮的角色,更不要說她們值得擁有的表演空間。這也不是近年才有的現象,嚴格說來,也不是只出現在地球這一邊,尤其當票房嚴重傾斜到科技掛帥的美國電影市場上,女演員要以身體力行支持人文主題的電影製作,她就很難活躍在大眾的眼球下,除了伊莎貝雨蓓,梅麗史翠普。
我們沒有梅麗史翠普和伊莎貝雨蓓,但我們有大膽程度不相伯仲的張艾嘉。起步於電影工業在港台抬頭到呼風喚雨的年代,來到了電影的生死被決定在院缐按每場收入分配排片量的今日,張艾嘉作為華人女演員的獨特,是作品不受女明星身份限制。素顏演出《觀音山》。在《山河故人》不懼被定性為「母子戀」與片中的青年談戀愛。在《華麗上班族》中,她是處境尶尬,角色不討喜的張威。
張威是張艾嘉筆下的人物,來自她擔任編劇的舞台劇《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在電影版面世八年前,是我不顧冒昩上門邀請她參與舞台創作,成績後來有目共睹,為不少觀眾留下深刻印象。以至去年公映的電影版也在多個影展獲得最佳女主角及最佳編劇提名。有趣的是,如果它是一部原創商業電影,我懷疑投資人會不會考慮給張威這個複雜性遠遠超過一般女主角的人物登上銀幕的機會。也就是說,喜歡看張艾嘉深度演譯戲中角色的觀眾,大抵只能一直引頸以待,卻又深知機會渺茫。
許是張艾嘉也深明我們的電影文化自七十年代始,己經是陽剛至上,而觀眾走進電影院,更多是追求眼球饗宴官能剌激,因而代表另類力量如脆弱,如細膩,如情感,如反思,所謂 「走心」的創作者,就得孤軍作戰。這種情況下,舞台便是打開懷抱,來不及與有著陰性特質的「她」結成盟友的同道中人。從這角度看來,電影版《華麗上班族》不止保留舞台劇格局,更把它推到更遠的歌舞劇形式,目的就是催化劇場與電影的化學作用,試圖給單一的觀看(又或娛樂)方式創造選擇。
相對於男性世界推崇的唯我獨尊,包容、發現、探索、求變,從來都是女性的追求。
女性的創造力量向來備受陽性文化邊緣化甚至打壓(被貼上婆媽與雞毛蒜皮的標籤)。電影市場既是男性天下,劇場便有其義務給女性另闢蹊徑。二零一零年在《命運建築師之遠大前程》中,李心潔飾演的寶貝,就是在兩個男性之間找㝷名叫幸福的生活空間。原以為二選一即唾手可得,郤是要在歷經許多波折之後,才明白沒有現成的幸福,要擁有它,便得從創造自我開始。
二零一一年劉若英演出《紅娘的異想世界之在西廂》,劇中角色崔鶯鶯是位網路作家,創作於她,與其説是興趣,不如說是為了絶處求生:大齡未婚,母親壓力,還有對異性失去信心。在被自己建構起來的白日夢裏,這位作家打通一個出口又立馬把它堵截,左手與右手的搏擊,何嘗不是當今很多女性的真實寫照?
張威、寶貝、崔鶯鶯,她們怎樣才能擺脫過去的覊絆?張艾嘉、李心潔、劉若英,我們怎樣才能留住那些走向未來的舞台身影?三位渾身是戲的演員,三個足以反映當今女性生存狀況的角色,感謝科技的進步帶來觀念的前進,現在己能打破時空限制,使影響得以伸延。縱然,舞台映畫不是電影,也不是舞台劇紀錄片,它們是與前兩者不同的新世界:對於觀眾,是看三人的全情投入一氣呵成,對於她們,藉踏上台板來考驗對戲劇的信念、激情、耐力。當然還有時間--舞台映畫將和優秀的影視作品一樣,能夠成為經典,歷久常新。
明星在舞台映畫中熠熠生輝,無疑在傳播戲劇理念和保存時代精神與社會面貌上有其無比意義。換了不是戴著明星光環的映畫作品,如二零零六年創作的《包法利夫人們--名媛的美麗與哀愁》又有何可觀性?在十二位被我從台灣邀請來港,才剛踏出演藝校門的年青演員身上,大家將不難發現創造力和自我(每個人都是獨特的)的魅力,竟是如此鮮活。十年過去,他們有人成為亮眼明星,或在幕後繼續發熱,今日重看(或初看)這部把非常林奕華在二十五年創作生涯翻到新一章的作品,那怕「年代久遠」,又因不是高清拍攝而未必符合現在的視覺習慣,但毫無疑問,如果沒有「夫人」燃點火炬,也許便不會有「影後」的一脈相承。
都是先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