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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住手中的一把沙

記住手中的一把沙/徐硯美(《Who's Afraid of 林奕華──在劇場,與禁忌玩遊戲》作者)


每次看林奕華的作品,都像小時候到海邊玩耍,捧了一把沙子,想留住,但,台上的一個走位,一剎那,就從眼底溜走了,哪個演員,哪句台詞,哪個動作,你都想留住,但,一場又一場的過去,最後一句話音落下,看見的,總是自己的那一雙手。


「我想留住」常是走出劇場,第一個念頭。


這是空手而回嗎?不,至今,我還是會想起每粒沙滑過指縫的感覺,記住這感覺,不是失落,而是曾經自己用像是一片海的心情,想要去留住一抔沙;曾經,自己在一齣戲裡,是個孩子,也是一片可以容納一切卻沒想要佔有的一片海。


在現代,很多事情可以被取代,就如同《心之偵探》裡的一句台詞:「大家要看的不是新意,大家要看的是新人。」一代新人換舊人,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的事情,稀鬆平常。一件震驚國際的大事,喧騰一時,幾個星期過去,大事的大,永遠大不過新事的新。彷彿,再也沒有永恆,再也沒有不朽,再也沒有──經典。


可是,我還記得九年前,我坐在信義誠品的觀眾席,看著《包法利夫人們──名媛的美麗與哀愁》的那一天,我看見的華麗與頹敗,體面與荒誕,我看見,一個我還沒走進卻已經被包圍的社會,我看見羨慕的終點,是蒼涼,我也看見蒼涼的盡頭,是虛無。


我看見,卻無法明白,明白,是必須走過這九年。


我漸漸地明白,作品與時間,是敵是友,從來不是任何一方決定的,而是走進劇場,坐在黑暗中的觀眾席的我們來決定的。因為,一齣戲,演完就是演完了,即便加演了,也不是那一時那一刻所帶來的那一切。更何況為著各式各樣的因素而封箱了的作品,它的路能去到多遠,能留多久,再也不是「演」或「不演」的問題。而是人們「記得」或「記不得」的問題。


我記得《包法利夫人們──名媛的美麗與哀愁》是因為走過九年,戲裡的話,眼裡的那些畫,打開今日的早報,甚至是明天的新聞,都看得見,它並沒有變成一本過了期的雜誌。記得,不是因為它在哪裡演出,記得,是因為日子總向我提起這部作品。


沒趕上《紅娘的異想世界之在西廂》,第一次見著它,是在我小小的電腦屏幕裡,那時,已經距離它演出四年之後,可是,我卻在崔夫人與崔鶯鶯身上,看見了自己被趕出家門的那一刻,是要為現實折自我的翼,還是,要逃身另一個世界,去忘卻現實?而那個世界,是叫夢想,還是幻想?而幾年之後,我卻在自己的另一個家人身上,看見自己的故事重演。我記得它,不是因為它在哪裡演出,記得,是因為昨日的痛,與今日的痛,是一樣的。


《命運建築師之遠大前程》是在台北的國家戲劇院遇上的,有趣的是,我看完之後,幾乎不太記得這部作品的實質內容。直到,有一天我要自己租間公寓,一間空蕩蕩的,屋齡五十年的老房子,我記得很清楚,當我把傢私一件一件搬入,看著自己畫的那張簡陋的設計圖,突然想起,摩西為寶貝設計的那個「寶貝的家」,之後,在搬家忙得不可開交,無暇好好吃飯時,我想起小鬼為寶貝買的「揚州炒飯」。我忘記它,是因為我還沒遇見戲裡的我,我記起它,是因為我遇到了,那個正在為自己蓋未來的我。


去年,在舞台映画看《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我一下子回到自己要從第一份工離職的那天,而那天,我卻想著我第一天上工,滿懷理想踏出家門的自己,而那一天,我踏進了一間擁有數十萬讀者的雜誌的出版社。這次,是這齣戲記起了我,而不只是,我記起了它。


英國詩人布萊克 ( William Blake )在他一首名為《天真的預言》(Auguries of Innocence)的詩中,有這樣的四句: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一沙一世界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一花一天堂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無限掌中置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剎那成永恆

(徐志摩 譯)


之於我,即將在「舞台映画」中放映的這四齣戲,都是我手中流過的沙,都是野外不期而遇的花,我在昨日與它們道別時想念,卻在今日與它們相見。一齣戲有限的時間,在無垠的人世裡,用著不同的樣式上演,一剎那,在自己無盡地成長旅程裡,變成永恆。


我想,此次放映,無論有人是第一次看見它們,或是久別重逢,都會有一種感覺,那就是張愛玲在〈愛〉裡面說的最後一句:「噢,你也在這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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