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一一》戲劇顧問的創作日誌 #附錄
《The Age of A.I.》紀錄片 札記
──徐硯美 20201222 寫於《一個人的一一》開排前
人工智能學習人,那我們是透過它代理人?還是要透過它來了解人?
一切的發明,源自於欠缺,但商業、市場、消費,將它們推向慾望,我們樂見A.I在人類的欠缺上發展,宛如聖經裡面耶穌在做的事情一樣:「耶穌走遍各個城鎮鄉村,在他們的會堂裡教導人,傳天國的福音,並且使各樣的疾病和各樣的症狀痊癒。」(馬9:35);「主的靈在我身上,因為他膏立我去向貧窮的人傳福音,他差派我去宣告:被擄的得釋放,瞎眼的得看見,讓受欺壓的得自由。」(路4:18)
欠缺的補償,最終要把人帶往的,是「自由」;可是,慾望的索討,最終將把人帶往的,是「制約」,也就是失去自由。
所以,A.I.理所當然是一個「技術」問題,但是在這個技術問題的背後,是「倫理」的難題,更是「人性」的難題。而那個難題在於:
人如何明白自己真正的欠缺?
身體上的殘缺、疾病,是非常直接地「欠缺」,然而,我們一般以為這種身體上的欠缺「直接」就等於「簡單」,事實上不然,因為所有人體的「功能」都如此地複雜,我們的視覺、聽覺、觸覺,乃至肢體的動作,每一個我們習以為常的「功能」,其實都是龐大的神經系統、感知系統乃至大腦、小腦、腦幹等不同的腦區域結合而成。以至於A.I.的發展要能夠模擬,甚至是成為一種替代,也就是一種「仿生」,在很大的程度上,就是必須要解開「人」的「身體之謎」,並且找到機器可以做到的,而所謂的A.I.,等於是機器的靈魂,也就是在這些「仿生的器官」上的一種接收器,讓欠缺者在受限制的情況下發出的訊號,依舊可以被接收,以致可以達到原來有的作用。
但是,精神上的,心理層面的欠缺,例如:自我價值、存在感、認同感、身份感,乃至我們對於外部世界的認知,我們的家庭觀、社會觀、世界觀乃至宇宙觀。我們在這些事情上面的「欠缺」,在很大的程度上,對「人類」更具決定性的因素,A.I.並沒有負責「解決」,且沒有任何一個「他者」可以代替我們自己去處理。然而,現在各種商人、銷售者,已經將我們說服,各種「物」可以取代我們的「悟」──
擁有,即可解決這些匱乏。
是這個觀念,讓A.I的出現或者是發展,出現了一種「錯認」:
一、我們以為A.I.所實現的最高階的精神替代,其實把我們帶往很低階的生活之中
二、我們所抗拒的最低階的功能替代(各種不方便),其實把我們帶往很高階的信念之中,或者,有空間思考相對高階的信念與精神
二者的差異最終都是回到哲學的起源:
我是誰?
我到這個世界來的目的是甚麼?
當我們的身體功能出現殘缺,我們有許多的目的與使命無法完成,A.I.的出現,很重要的,是讓我們「繼續」去「實踐」原來應該要有的目的與使命。也就是說,A.I.的原意,是要讓我們變得更加的「主動」。它的代理,不是為了讓人「超能」,而是彌補著人類各種的「失能」。這是倫理的那條終極「界線」──
我們是信任且應該要信任人類與生俱來的潛力就足以把人類帶往未來的。
所以,要問的下一個問題就是:
我們是「失去」了某些「功能」?還是「喪失」了某些「價值/信念」?
我們對於A.I.的各種憂心與假設,其實是源自於「後者」。我們擔心自己的工作會被取代,因為勞動的能量怎樣都無法大過自動化的能量,可是,人類本身除了勞動,本來就有許多其他力量存在:我們具有學習的能力,我們具有思考的能力,我們具有創造的能力。原本,當工作的勞動力被取代之後,人類空出來的雙手,雙眼,雙腳,雙耳,以及最重要的「思考的時間」是用來把自己帶往「未來」的,這是資本主義的初衷,可是,消費思維卻異化了這個初衷:
工作,是為了「賺錢」,而「生活」是建立在「消費」上。
所以賺錢與消費所形成的「體制」其實才是真正制衡了人類進步的問題之一。以至於我們在工作上遇到最大的問題就是,一旦工作,我們的學習力、思考力、創造力就會大幅地降低,因為「時間」變得非常單一化:工作、賺取酬勞、消費、開銷造成缺口、繼續工作填補缺口。
很特別的是,基本上這個系統讓人類整體進入到一個壞的循環中,因為資本家創造的,不是更多的「時間」而是更多的「產品」,也就是更多的「欲望對象」,因為要製造這些「欲望對象」,就會創造更多的「工作」,而「工作」所帶來的「產值」,也回饋(不平等)在「工作者」的身上,然後,就繼續投入「消費」與「勞動」的兩端擺盪之中。
這個人類維持了上千年的模式,到了現在幾乎讓絕大多數的人,也就是在金字塔基底的人,都過著「差不多的生活」,更甚至是用「差不多的思想」來運作生活,因為這個循環,或者這個體制,植入一個根深蒂固的信念在人類的心中:
我們都是普通人,普通人對「生活」是沒有選擇的。
一旦這種「普通人」的思維被定義且被定型,所有的慾望都將「降維」至「平庸」,以致,並沒有「獨特」的「成功」,只有「大眾認可」的「成功」。在這樣對於「成功」的定義下,我們從開始到終結,不是在追求真正的「成功」,成功、夢想以及所有已經被市場販售的那些正面的名詞,都是已經被偷換了概念的,真正具有權力的,不是「成功」,而是「大眾認可」。
A.I.會取代人類的勞動者位置的這個事實,對於很多人來說是「不公平」的,但一個最殘酷的現實是,這種不公平,恐怕不是資本家與A.I.要負全責,而是我們早就已經把「生活」乃至於「生命」交在這樣的體制之中──
我們仰賴體制,遠遠超過成為一個個體。
所以,這麼多的書籍在提及A.I.世代的來臨前,提醒一件最關鍵的事,不是再把人類推向更被動的位置,而是得比既往的幾千年更加的主動。更加地懂得自己的欠缺與慾望,也就是「須要」與「想要」之間的落差,更加地懂得「專注」與「實踐」的可貴,更加地明白個人經驗的珍貴價值──
因為數據時代不需要重複無意義的數據,而須要不斷具有創造性的數據。
數據化不是一種可怕的現象,可怕的是我們更仰賴既有的數據,而不會成為一種創造的數據。所謂創造的數據就是,即使數據可以「預測」、「計算」,可是,我們卻有「實踐」的「體驗」,我們的主體性,就是建立在數據必須透過人類的「共存」、「共謀」與「共同實踐」才有真正的價值,A.I.的智能,也才能全面性地去到真正的「未來」。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大部分的人看過《駭客任務》(The Matrix),並且都印象深刻其中直接把一個接駁器插入後腦,就可以立刻學習到「技能」,例如:開直升機、武術。當時看到的時候,會覺得那真是太厲害了,假設我們現在可以有這樣的技術,當這樣的「技能」被植入到我們的大腦當中,「植入」這個步驟一直以來是被我們視為最厲害的,然而,如果這樣的「植入」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時候「學習」與「技能」就變得「平等」了,於是,甚麼才是重要的──
創造。
我一直記得楊德昌導演在《光陰的故事》中的《指望》,最後小男孩說的那句話:
以前我以為學會了腳踏車,可以去很多地方;但是現在學會了,卻不知道要去哪裡了。
A.I即使可以預測我們要去哪裡,卻無法為我們「選擇」(假設我們不將選擇權交給);A.I.可以把選擇的可能性鉅細靡遺地呈現在我們的眼前,可是,選哪一個,甚至都不選的決定權,還是在人類的身上,那麼,我們要學會的,其實跟現在A.I.尚未發展完成時是一模一樣的,就是閱讀與判斷。
有的人可能會持另外一種意見,就是A.I確實也有「超能」之處,它所作出的抉擇,確實克服了人類的閱讀與判斷上的盲點。但是在《The Age of A.I.》中,我看見的是,數據與A.I.能夠帶來的,是「智能」,真正能讓這個裝置去到人類不能去的,或者做人類不能做的,例如:火場、極地、太空……這些都還是「機械」以及「材質」。
所以,我們討論A.I.並不一定就囊括了所有科技的元素,還是得回到「人工智能」的主體上。
所以「人工智能」與「人類智能」之間的關聯性,並不是誰超越誰、誰凌駕誰的問題,而是「人工智能」應該是作為「人類智能」的一面鏡子。因為,我們就是「它們」學習的對象,那「它們」就是我們的反射,當我們擔心誰超越誰,誰凌駕誰的問題時,更應該關注的,不正是這個「被學習」的對象嗎?
人工智能學習人,那我們是透過它代理人?還是要透過它來了解人?
之所以擔心,是因為我們先預設著自己將要把自己的主體交出去,以至於我們恐懼這種「交託」是否會出現問題。可是,倘若我們由始自終,都知道自己的欠缺不是物理性的,而是精神以及心理上的,A.I.又是為著這樣的欠缺出發時,它又怎麼會回頭讓我們看到「自己」呢?
於是,弔詭且矛盾的問題出現了:
我們既恐懼這種「交託」是否會出現問題;但是,卻把自己推到一個「盲」的狀態之中,這種「盲」,就是到最後使用A.I.的我們,是不想思考的,是不想實踐的,是想要達到一種終極的「被動」的,簡單來說──
是反智的。
可是,我們竟在這個狀態底下說「我擔心自己的「主體」的喪失?」這不是一個好像精神分裂一樣,自我矛盾的問題嗎?
以致,不是我們給了甚麼私密的數據,不是我們交付了甚麼了不起的「權力」、「權利」給了A.I.,而是把我們的「心」交出去了呢?我們把一個可以透過情感與體驗,把感受深刻記下且隨著時間不斷遷化、改變的一顆心給「外化」了,這不比任何一個私密的資料交出去,更直接地「被控制」嗎?可是,我們卻總覺得哪個資料「外洩」了,就像天塌下來一樣。事實上,哪有一天我們的資料不是在外洩呢?而在外洩的同時,我們會覺察到所使用網路的每一個動作,我們不斷滑動的手指,點開無數的視窗,然後,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而我們卻一點一點的停滯嗎?
我們對於這些停滯與流逝沒有覺察,卻恐懼私密外洩,那些私密真的有比我們停滯與流逝的那些「時間」、「軌跡」、「習慣」更容易被操縱嗎?
A.I.作為一個「科學」所創造出來的「科技」,它最好的形容就是「與時俱進」,它是「成長」的最好榜樣,然而,這個榜樣,又是模擬誰的呢?不就是我們嗎?發明者最早的期待,不就是希望我們可以與之「協作」,一起在時間當中行走,走向未來嗎?
然而,身為使用者的我們,遇到最大的障礙,最大的恐懼,最大的迷思,是否就是我們打從一開始就不信任「與時俱進」這四個字,我們一來不信任時間的力量,甚至我們覺得時間要改變的,永遠是外在,而不覺得時間是可以改變自己的,更甚至我們最抗拒的,是改變自己。第二件事,是我們要「馬上」、「立刻」;三,我們不信任自我,所以我們要「被動」、「被認同」、「被服務」、「被愛」。
這最終導致的,才會是承載著A.I.的機器,比我們更像人,比我們更主動,比我們更渴望成長──
這些A.I.比我們更像科學家,而我們越來越像機器人,未來因此屬於它們,而不再屬於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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