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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的《一一》NJ、大田先生與洋洋 ——徐硯美

我們現在看得到的《一一》的海報,大多都是以NJ的兒子洋洋作為主視覺,甚至,在日本版的海報上,《一一》的日文副標題的中文翻譯是──洋洋夏天的回憶。但是,《一一》真的就只是在說一個「小男孩」所經歷的嗎?我想,它並不是北野武的《菊次郎的夏天》,甚至,有的人會用聖修伯里的《小王子》中的主人翁來形容洋洋,我都認為相差甚遠。原因在於,楊德昌導演的敘事並不是用單一人物當作主線貫穿的,倘若我們能夠更仔細地一點看,洋洋的存在非常特別,他幾乎是隔絕於這齣戲的所有事件之外,一直到電影的最後一刻,他才用自己的一封寫給婆婆的信,來表現出他對於這個家庭的「參與」。也就是說,即使副標題都寫上了「洋洋夏天的回憶」所有的事件,也都不是從洋洋的主觀視角去看待的。


那麼,誰才是那個具有「夏天的回憶」的「洋洋」?


在電影《一一》當中,有三個重要的角色,洋洋、NJ與大田先生,他們幾乎構成了生命三種階段,或許更精準地說,是三種精神境界、狀態的表現。而整部電影的大部分角色,其實是圍繞著NJ而生的,那麼,NJ是在甚麼樣的生命階段中呢?他是一個在面對妻子崩潰時,用最無力的聲音,提出最無奈的解決方法,當妻子敏敏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生命是如此的蒼白、貧乏、索然無趣,一整天下來,竟沒有任何值得分享給臥病在床的母親的事情時,她對於自我價值、生命的意義發出詰問時,NJ斜倚著牆,用著他在整部電影當中不斷出現的動作「雙手緊抱著自己的胸口」緩緩地說:「這樣吧,我明天就叫惠玲念報紙給媽聽,這樣,至少每天都有新的事情,好不好?」這段話,荒謬又蒼涼卻又十足地現實,這是他說給敏敏聽的,也是真的一個他會做的決定與建議,因為到後來真的有一個很短的鏡頭,就是看護惠玲在婆婆的床邊念報紙給婆婆聽。然而,這也是他說給自己的話。


NJ之所以變得這樣對各種的事物「無感」或者「鈍感」,還是因為兩件很重要的事:一、很早就被扼殺了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二、已經對自己不想做的那些事習慣了。而敏敏的崩潰,看似是當下的,但在NJ的眼裡,在他心裡,可能早在不知道多久之前,就發生過,而且不只發生一次,以致,當他再看見眼前的妻子在說這些話時,他有一種漠然是因為「難道這不就是理所當然的嗎?」NJ當然還是有掙扎,在《一一》當中,敏敏在這個事件之後,就聽了辦公室同事南西的建議,離家去到山上僻靜修行,臨走前,有一場滿讓人難過的戲,就是婷婷一早起來,經過客廳,看見媽媽敏敏看著窗外,天氣應該不錯,因為陽光透過玻璃灑在敏敏的臉上,而下一個鏡頭,是敏敏腳邊的行李,但是,婷婷是無話的,他比NJ面對敏敏更加無奈也無助,所以,她在門前佇足了一下,彷彿是知道了即將要發生的事(母親要離家),然後就推開門,逕自上學去了。當敏敏選擇了離家,NJ也做了一模一樣的事,事實上,恰好就是在敏敏崩潰前的一場戲,就是NJ回到空無一人甚至沒有開燈的辦公室裡,給初戀情人阿瑞打了一通電話,電話轉入了語音留言,他就曖昧地留了一段噓寒問暖的話。所以,當敏敏離家,NJ的公司那邊,也開啟了一連串的事件,一下子是要找抄襲日本大田公司的小田來談,一下子又真的把大田公司的大田先生找來簡報,事情變了又變,終於,好像有點曙光的是,要把NJ派到日本出差,跟大田先生談合作(但後來又再變卦),而此時,阿瑞打了一通電話來,NJ就與她約在日本見面。於是,敏敏的僻靜與NJ和初戀情人阿瑞的幽會,變成了二人對生命困境嚐試掙扎的方法。


然而,兩人的掙扎,在婆婆過世之後,有一場短卻重要的戲,就是兩夫妻在臥房,一人坐在床尾,一人站在床頭,敏敏告訴NJ,自己上了山之後,每天都有人來跟她說法,說來說去,都是一模一樣的話,其實,這不就是她跟自己躺在病床上的母親「換位」?只是母親聽的是報紙,她聽的是佛法,而她所說的「一樣」,就是不管是在家,還是在山上,這種貧乏的生命,真正的問題,是在於她這個主體是貧乏的,環境的變,最能夠幫助到她的,只是幫她看清楚,並且接受這個事實而已;那麼,NJ也是一模一樣,他告訴敏敏,他在她不在的這段期間,去過了一段年輕時候的日子,他以為自己人生的不快樂,是因為年輕的時候就留下遺憾了,如果回頭去彌補些甚麼,或許現在就會快樂一點。這對夫妻,一個嘗試透過空間的改變,一個嘗試透過時間的改變,來讓自己不要過得那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可是,最後的答案卻一模一樣,就是:沒有甚麼不一樣,真的沒有必要了。


寫到這裡,我真的不太知道,當有人說《一一》是在說「親情」的時候,他有沒有看到這對夫妻的蒼涼,以及這種蒼涼可能是極度普遍的一種現實;他有沒有看到這對夫妻跟他們的一兒一女,平常是很少有話的。敏敏抱著洋洋在婆婆的床前,剛開始還是很親暱的,希望洋洋跟婆婆說一點話,可是,洋洋卻說自己把在學校畫的畫給婆婆看了,但婆婆卻看不到。這本來就是一個事實,但在對婆婆也是「無話可說」的敏敏心中,恰恰撞擊到了她自己都不願意面對的自己,也就是她是沒有話的,所以才讓洋洋來代替自己跟婆婆說話,而當孩子也沒話的時候,那種瞬間湧上的無力感,就讓她憤怒起來,威脅著洋洋說:「我真的要生氣囉洋洋!婆婆平常這麼疼你......」這場戲,再加上婷婷看見敏敏拿包要走時的漠然,NJ的漠然、婷婷的漠然、敏敏的崩潰與她的憤怒,我想,這不是在談「親情」,而是在詰問「家庭」是甚麼?從而,他們的鄰居,蔣太太與她的女兒莉莉,他們的親戚,小舅阿弟、小燕跟雲雲,這些角色的「成家」與「親子互動」,都在在是一件事情的折射,當社會性大於人的主體性時,這些服務於他者的角色的扮演,遠遠大過自己面對自己的時間時,當一些現實打破角色塑造出的現實的時刻,人的狀態都是無助、無力又暴力的。


所以,電影中雲雲到圓山飯店鬧場,再到後來到滿月宴示威,大家吵成一團,楊德昌導演往往採用一個長鏡頭,甚至不一定是拍攝到事件本身,而是看到遠處的一團混亂,或者是聽見一團混亂來讓一個抽離的眼光,可以被安放在這種混亂之中,從而,去更深刻地感受那個被現實打破的虛擬現實,也就是那些最荒謬、弔詭卻無比真實的時刻。


NJ與阿瑞,隔代卻也平行了婷婷與胖子,NJ、敏敏、阿瑞,也折射了阿弟、小燕與雲雲三角關係,只是前者是隱性的,後者是顯性的,更甚是也折射了婷婷、胖子、莉莉的三角關係。敏敏的困境重疊了NJ的困境,婷婷的困境,又重疊了NJ與敏敏的困境,而胖子的困境,又是重疊了這些人的困境之外,還有對於情緒與時間兩種對沖的元素夾擊的失去理智的痛苦。這就是為什麼我說在《一一》當中,NJ的角色至關重要的是,他的普通,就是他的普遍,他是整部電影迷惘的土壤,也是籠罩整部電影迷惘的天空。因為他不是不能看見自己的普通與平庸,NJ有天回到家,坐在婆婆的床前,說出了一段跟自己女兒婷婷跟婆婆說的幾乎一模一樣的話,NJ告訴婆婆說「每天醒來都覺得好不容易睡著了,為什麼要把我弄醒?」而後來婷婷跟婆婆說「為什麼這個世界跟我想的都不一樣呢?你現在醒過來,看到它......我現在閉上眼睛,看見的世界,好美。」NJ甚至多次跟公司的合夥人大大起爭執,他不願意去做那些違心的事,一次兩次三次,他越來越對大大感到憤怒,但是,也是因為中間出現了一個很重要的人──大田先生。


大田先生這個人一共有幾次跟NJ的對話,都深深地擊中NJ的心靈,第一次,並不明顯,是大田先生談及電腦將會成為人類最好的陪伴,只是目前只能做那些「打人、殺人」也就是用來「紓壓」,也就是作為一個隱喻的話,它就只是用來暫時「補償」人的慾望空缺的事物,也是因為人在現階段,我們都還不夠了解我們自己;第二次,是在圓山飯店二人用餐,大田先生問NJ,為什麼我們都要害怕第一次,每一天都是第一次,每一天都是新的開始,我們為什麼要害怕?而這段話,不就正在回應NJ甚至是所有在這部電影當中覺得自己「沒有路了」的角色們,NJ與婷婷在婆婆床前講的兩段告解,都在大田先生的這段話中可以得到回應;第三次,是二人在車上,大田先生變成了一個傾聽者,NJ向大田先生傾訴了自己跟阿瑞的過往,談到古典音樂,他說自己原來是完全聽不懂古典音樂的,可是,在經過跟阿瑞的分手之後,他完全能夠聽懂了;第四次,也是電影當中的最後一次,就是在居酒屋的地蓆上,大田先生告訴NJ,他之所以能夠了解NJ,也了解NJ公司的需要,並不是因為他是一個魔術師,而是他是一個能夠「自我學習」的人,而「自我學習」並不是NJ公司那些合夥人能夠接受的想法,他們要的,都是「現成」的。


大田先生的出現,宛如在那些希臘悲劇中會出現談論命運的精靈或是巫覡,他們總是中性地把一個人的宿命,他的未來,他的過去,像一幅卷軸一樣,攤在人的面前,這是當事人完全沒有觀看過的生命視野,可是,恰恰就是因為「沒有觀看過」,所以明明是自己的命運,卻顯得如此地熟悉又陌生。說穿了,大多數的人,像NJ一樣的人,總是那樣地恐懼,卻也那樣地渴望一個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人。但是,楊德昌導演給了一個令我們在觀看時,都不由得震撼與戰慄的觀點就是,那樣的人,不是天才,不是有神通,不是魔術師,不是能人異士,而是一個願意自己教導自己,自己跟自己學習,當看到一個自己想要的,不是希望別人把那件事情放到自己手中,也不是去把那件事情搶到自己手中,而是一點一點地,讓自己學會,那怕這個過程,可能都不是比自己先擁有的那個人學會的過程,但都不打緊,時間會修正也會成就所有的「學習」,只要「願」跟「(執行)力」可以結合。大田先生,其實就是從迷惘中走出的NJ,而他把一個希望放在NJ的心裡,就是「我們是一樣的」只是,你還沒有從自己給自己設定的限制中走出來而已。


最後,為什麼「洋洋」會成為《一一》這部電影的「焦點」?不只是因為他代表的是一種「希望」,而是「時間」將成為他無數「抉擇」的空間。他可以成為像大田先生一樣的「先知」,他也可能成為像自己父親NJ一樣的「迷惘的人」。這也是為什麼這麼多人想到《一一》就喜歡拿最後那一封信來引用,但是,那封信也可以又平庸又無趣不是嗎?就好像我們每個人小時候作文課都要寫的「我的志願」那樣,一句又一句的「我想要」、「我將會」、「我希望」、「我期待」,當我們引述這樣一段文字時,究竟是要重新發那個我們可能已經遺忘的「願」?還是,只是要為自己已經找不回的自己打一針安慰劑?就像NJ跟阿瑞在日本幽會,敏敏上了山僻靜一樣,來讓自己覺得看了一部這樣的電影,好像解除了一點對於自己平庸的「焦慮」呢?


二十年了,時間不會停止地繼續走下去,洋洋如果在現實中,也已經跨過了二十六、二十七歲,即將要邁入三十歲了,他究竟成了NJ?還是大田先生?還是成為了一個正在成為大田先生但還是佔困在NJ階段的自己?我們無從得知,但是,或許這就是為什麼楊德昌導演希望我們關注這個小男孩的原因,因為二十年後,我們也得問我們自己,是在甚麼樣的階段,甚麼樣的心境,甚麼樣的人生境界之中?


那麼,誰才是那個具有「夏天的回憶」的「洋洋」?他就是創造一切可能的「當下」,也是回看一切經歷的「自己」,他是你,也是我,也是我們。


這是我看見的《一一》,這些看法,都融入了我們對《一一》的創作之中,有了《一個人的一一》的開頭與結尾。


2021.12.13 我所看見的《一一》,NJ、大田先生與洋洋。


徐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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